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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还是的!”——他用另一只手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如同一个大人爱抚一个终于变得懂事了的孩子……

  “那么听我的,不要再迷恋什么文学了,不要再当什么作家了!不要再靠卖文为生了!看看今天的苏联,不,这该怎么说呢?苏联他妈的已经不存在了!苏俄文学,苏俄绘画,苏俄电影——我,和你,我们当年曾多么敬仰和崇拜啊!可他们的作家们如今都在干什么?有点儿积蓄的隐居了,他们的社会不再需要他们了!没有积蓄的到处打工,有不少人变成了不得不伸手讨小费的人!还有的变成了‘国际倒爷’来到过中国,大包小包的,情形像我们当年探家一样!‘倒’回去的尽是我们国家假冒伪劣东西!你知道有一次我碰到了谁?《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导演!《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导演啊!六十多岁了!我不信是他,可别人向我介绍正是他!他叫什么名字我是记不起来了。但向我介绍他的人绝不会骗我!就是三天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位文化局的副处长。还向我介绍了一位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编剧!那一天是我替文化局掏钱请的客,所以我成了真正的主人!他们听我说看过他们的电影,他们都哭了。他们对我毕恭毕敬的。你猜他们对我提出了什么样的恳求?他们恳求我为他们创造几次在中国挣钱的机会!哪怕教中国孩子学俄语他们都乐意。我没法儿答应他们的恳求。我没这义务。但我也着实从内心里可怜他们,临分手给了他们一人一千元钱,他们感激得没法形容。晓声,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落到他们那种地步!自从见到了你,三天来我总在替你前思后想!对你,我觉得我有义务!有责任!不管你自己怎么想,反正我觉得我有!听着,你是另一个我!起码是另一半儿我!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回忆起你,我是为了劝你才浪费今天的时间的。可你还反过来劝我!你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吗?如果我今天不能劝你改行,我今天的时间可是白耽误了!……”

  我眼中不禁一阵热,虔泪顿涌。

  对于我自己的今后,我并非丝毫没想过。我不是一个对时代的演变视而不见,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恰恰相反,仿佛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情怀几乎始终追罩着我。即使在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们都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的时候也是那样。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便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了。忧郁和悲观,完全是两回事。我这么认为。忧郁是一种有时候可供自己领略的心理风景。而悲观不是。悲观只能腐蚀和破坏人的一切情怀。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开悲观。尽量不使它在我的内心里发酵。何况,在十二亿中国人中,但凡是一个作家,则总归并不是最可怜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怜和过分的自我钟爱自我欣赏一样,是掺杂了太多的矫情的……

  但我还是极其地被感动了。被子卿的话大大地感动了。被子卿对我的友爱感动了。在如今的现实中,除了你的亲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爱人或儿女,还有另外一个人为你将来的命运思前想后,当成是自己的命运一样操着份儿心,实在可以感到是一种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子卿手上。我们两个人的四只手交错叠按着。眼泪在我眼圈儿里直打转……

  我们的脸彼此凑得很近。我们互相凝视着。子卿的眼泪也在眼圈里直打转……

  天津《文学自由谈》的编辑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给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们之间的深厚的情感,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极为特殊的情感标本。仅仅用“同代情结”来作结论是肤浅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着“同性恋”的心理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则便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当年两个男知青或两个女知青好得像一个人的现象司空见惯,而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或一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之间却难能那样?即使他们暗暗相爱了,在他们的感情关系中,也总会有他的一个男朋友或她的一个女朋友充当着极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们感情的进展和结局。实际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戏剧中,往往在扮演着一个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没有那样的一个“情人”,往往连对异性的爱心都是处于枯萎和干瘪状态的……

  那时刻我凝视着子卿,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忽然联想到了李晶在给我的信中写的一些话。而我感到终于明白了的是——原来子卿他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啊!从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们一直是在彼此呵护的关系中长大的。除了子卿,不曾有过一个女孩儿或一位少女一位可爱的姑娘取代过他和我的关系。反过来我对他也是如此。从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们的感情园圃中都不曾有异性的身影驻留过。我们之间的友爱真的带有互相怜爱的色彩呢!……

  心里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未觉得羞耻。只不过觉得多多少少有些遗憾罢了。遗憾我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感情色彩回头观望竟是那么的单调。对我而言,当年最亲爱最温馨的色调,除了我的母亲,再就是子卿涂在我人生画板上的了。对子卿而言我当然也是那样的……

  我又想到了鲍卫红……

  她仿佛是一只蝴蝶,在我们共同的感情园圃中翩飞了一番,不知去向地便飞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是一缕淡远的惆怅。不知留在子卿记忆里的是什么?我们之间从小到大最为深长的一道心理冲突的裂痕,归根到底是那个鲍卫红造成的。哪怕仅仅由于这一点,她也够使我难忘的了……

  我听到老板娘的丈夫在柜台那儿低声发问:“他们怎么了?……”

  我听到老板娘这样地低声回答她的丈夫:“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两个大男人会这样……”

  我并未回头……

  子卿也并未朝他们望……

  我问:“子卿,那你要我改了行干什么呢?”

  子卿说:“什么挣钱干什么!什么来钱快干什么!跟我一块儿干。我,和你。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那我就如虎添翼了!三年后我保证你也可以像我现在一样积累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那时,我们用我们两个人的钱,能在本市建立起一种类似王朝的金钱统辖范围!那时候我就是那个王朝的主教,而你就是国王!你要愿意当主教也行,那我就当国王!一个由主教和国王共同挽手统辖的王朝,才是一个理想的王朝!赋予宗教色彩的王权是完美的。赋予思想色彩和哲学意味儿的金钱才更具有魔力……”

  我扑哧笑了。

  我明白在当时那么一种情况之下我是绝不该笑的。因为当时子卿的真挚和虔诚是不容置疑的。我也明白他当时对我说出的全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且于他,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妄言痴语,是深思熟虑后的人生设想……

  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一边笑一边回头朝老板娘瞥了一眼。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使然。我猜她和她的丈夫从柜台那儿望着我们,听着我们从始至终几乎一直在谈钱,一定像在看两个“玩深沉”的小品演员在预演,一定早已感到我们太滑稽可笑了……

  不料却发现她正手拿着一台小录音机,在暗中录下我和子卿的话!

  我急了,大声说:“老板娘你……”

  我顾此失彼,一时忽略了子卿在我笑后的反应……

  啪!……

  一只酒杯摔碎在地上。我倏地将目光从老板娘身上转移向子卿,见子卿已离开座位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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