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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曾经有许多许多次,我想象过我们相逢时的情形,以及自己怎样激动的心情状态。但直至那一天,直至当时我才明白,其实人的真实的激动,并不像每个人预想的那么容易在自己内心里发生。与人惯常的笑脸相比,它发生的条件要微妙得多。发生的契机也要被动得多。当我们觉得我们的心激动起来了的时候,那实际上意味着,我们是敏感到对方的心首先向我们传递出了一种激动。我们的心立刻呼应了而已。我终于认出子卿那一瞬间,子卿真诚地紧紧地拥抱住我之前,我内心里并没有涌起任何激动的波纹。我只是感到意外,感到惊诧,感到被现实生活里的太戏剧性的偶然所刺激。这一种情形,我的意思是说,当时我内心里的状态,和我的许多次想象是很不同的……

  我眼眶湿了。

  子卿他因为又见到了我而激动万分,我则更是被他的激动而感动。

  “诸位,诸位,此时不干,更待何时?来来来,共同举杯,为华哥和梁作家老友重逢助兴呀!……”

  于是众人纷纷举杯……

  于是我和子卿也各自擎杯在手,互撞一下,他凝视我,我凝视他,都一饮而尽……

  我见子卿的眼眶也湿了。

  他和那位副处长换了座位,坐到了我身旁。而那位由服装模特改行作公关小姐的漂亮女郎,也趁机和别人换了座位,坐到了子卿身旁。

  她刚落座,子卿拍着我的肩对她说:“晓声今天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我希望你坐在他旁边,席间替我多关照他点儿。”

  她十分乐意地又换到了我旁边,左一扭头,右一扭头,笑盈盈地故作小女儿状地说:“今天我结识了华哥,又结识了你——华哥从前的朋友……”

  “华哥”,不,子卿打断她的话,纠正道:“不仅是从前的朋友,也是内心里永恒的朋友。”——并问我:“晓声,可不可以这样讲——你是另一个我,至少是另一半儿我?”

  我矜持地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一个人在某种场合之下,忽然由一个三等陪客的角色(尽管是三等甲级),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喧宾夺主,仿佛备受呵护的人物,不会矜持也矜持了。而且,我当时内心里真是好感动。仿佛又寻找到了从前我和子卿之间的某种关系感觉。那感觉中的很主要也很重要的一种成份便是——有时他呵护着我,有时我呵护着他。我们原本是相互呵护着长大的两个“脏街”上的穷孩子呵!我暗暗惊异子卿的话。我以为,只不过我自己常觉他是另一个我,至少是另一半儿我,替我在这个世界上,在芸芸众生中,在不同的地方,体验着不同的经历,追求着不同的东西,也就是我无法依赖什么分身术去追求的东西,并为这种追求承受打击和挫折一一没想到他也正是这样看待我的!

  我又说:“子卿,你说出了我早想对你说的话。”

  子卿他就抓起我的手,紧攥了一下。

  公关小姐的话没说完,这时又看出其实没谁对她的话感兴趣,很识相,不再接着说下去,只是自言自语着:“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那是位鲜艳的小姐。我的意思是,她的衣服很鲜艳。她那张脸更鲜艳。红是红,黛是黛,蓝是蓝,粉是粉。她的脸化的可谓是浓妆了。两眼周围涂的是淡蓝色的眼影。如果远看,别人肯定会错以为她戴着一副镜片是淡蓝色的眼镜。化那么一次妆大概是很需要花费些时间的。也必定得很讲“认真”二字。如今的某些小姐们,仿佛都在人生大舞台和台上的小世界之间轮番赶场演戏似的。所以你看着她们不由得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她们的脸其实是永远不必卸妆的。也就不至于因为她们在现实生活中也像在戏剧舞台上似的把脸弄得那么鲜艳夺目而友邦惊诧了。你就会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她脸上的浓妆使我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但估计总不至于超过二十五岁就是了。她例并不轻佻。而且已是在竭力地表现出稳重劲儿。但是我觉得稳重对她反而使人感到别扭,还莫如干脆轻佻。可看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似乎又彻底轻佻不了。好像在“傍大款”这条道上刚开始实习。好像一时还找不大到“跟着感觉走,紧拉住款爷的手”那种窍门儿。甚至好像时刻准备虚心地接受“行家”的批评指正似的。总之我倒也不讨厌她。不过觉得她轻佻又轻佻不起来。装稳重又装得不到家,有点儿怪值得同情的。还有点儿傻兮兮的。

  我坐在这样一位女郎和子卿之间,一边有友情呵护着,一边有色“情”殷勤着,宛如红烟舒其左,紫气罩其右,竟不禁的受宠若惊起来。

  此时一道道美味佳肴上来了。

  子卿擎起杯说:“咱们开始吧,今天我格外高兴,愿意陪诸位尽兴。不过有言在先——晓声没酒量,大家不要勉强他!”

  众人都点头道“一定一定”。

  公关小姐还将红唇贴近我耳,悄语道:“放心,有我为你保驾。”

  她说完,我下意识地用手搓了搓耳朵。我觉得她的红唇说话时似乎已贴上我的耳朵了,怕留下鲜红的唇迹,而自己浑然不晓,在别处使发现了的别人对我“刮目相看”。

  酒过三巡,把我硬拽来的人对我说:“请你来,你今天还不想来。真不来,能与华哥久别重逢吗?为了这一点,你该不该干一杯?”

  大家都七言人语地替我说应该应该。

  子卿也说:“人家‘出师有名’,那你就舍命陪君子一次吧!”

  我说:“好!”

  于是我与子卿撞了撞杯,举杯向众人一一致意,一饮而尽。

  满满一杯啤酒饮下,觉得口中甜滋滋的。正纳闷儿,公关小姐暗扯了我一下,我看她一眼,她冲我狡黠地一笑,我才明白:不知何时,她早已将我的酒兑入了大半杯饮料。

  我很是感激她。对她的印象顿时好起来。

  “华……先生,能否……透露一下,您现如今,究竟……究竟到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那个中国……中国人中的……哪……哪个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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