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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老院长”认为他的情况肯定没他自己说的那么严重。一个因为感到窒息快要憋死了的人会怎么说话,“老院长”是具有起码的辨听经验的。那样的人怎么会把话说得那么快,而且每句都说得那么完整,字字不间断呢?

  于是他这么回答:“放心吧,你不会死的。起码今天夜里不会……”

  “可是我觉得我会!我觉得我立刻就要死了!我的双腿已经软了!我的两条手臂在不停地抖!救我一命,行行好,发发慈悲救我一命吧!”

  “老院长”坐起在床上了。他朝门外大声喝吼:“回去睡觉!胡闹!你不会死的!”

  而红卫兵赵卫东在门外更急切地哀求:“我知道给我打那种针我就不会死了!我不想死!我想活!我强烈要求给我打那种针!给我打那种针!给我打那种针!”

  “老院长”又喝吼:“明天!”

  “我现在就要求打!我现在就要求打!现在!现在!我不明天才打!”

  红卫兵赵卫东开始从外边使劲推门,分明的,企图破门而入。

  “老院长”顿起疑心了。由疑心而生惕心了。他认为赵卫东是在耍阴谋企图骗他开门了,认为赵卫东显然的是怀着恶意而来的了……

  他抓起电话,往博士的房间拨通了电话。

  博士查医学资料来着,刚躺下不久。博士抓起电话,立刻听出了是“老院长”的声音,诧然地问有什么事儿?

  “老院长”以挖苦的语调说:“我的人道主义哲学家,劳您大驾,亲自起身到我的门前来侦查一下,看看那个表现最恶劣,而您仍主张以大慈大悲的心肠对待的红卫兵在我门外干什么呢?”

  “赵卫东?”

  “不错,正是他。”

  “他……深更半夜的,难道他想去进行报复,想去伤害您不成?”

  “他说他强烈要求打那种预防针!可我觉得是他的借口。我觉得他的目的肯定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想象得出他是怎么一种表情凶恶的样子。我看他是企图破门而入了……”

  “那您快别说了!快放下电话,我立刻就到!”

  “没事儿!别慌。慌什么?我虽然老了,却也不怕他。我已经把衣服架子移到我床边来了。他若真破门而入,我就将衣服架子当武器,用带尖儿的顶端,一家伙扎他个半死不活!”

  “老院长”的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了,因为博士已挂上了电话……

  他真的又勇敢又不安起来——应该嘱咐博士多唤醒几个人一同前来的呀!

  于是又一一往别的房间拨电话,将自己门外的“敌情”通告给年轻的同志们,命他们快快援助博士,以防博士遭到不测……

  博士住院外的一排平房。年轻些的男性工作人员都住平房。四名“工作对象”及六十岁以上的和女性工作人员们才住楼内。所以他要赶到“老院长”房间的门外,那是必须穿过院子的。那一个深夜没有月亮。整幢大楼的窗子全黑着。博士一边穿过院子心里一边想,不对呀,“老院长”房间的窗子为什么也是黑的呢?难道那个赵卫东已经破门而入了吗?难道一场较量已经闪电般地结束了吗?难道……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眼前浮现出“老院长”受到暴力伤害后倒在血泊中的可怕情形,不由得打了一阵寒战,觉得心里发怵,毛发倒竖。他放慢了脚步,用目光四下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一时无所发现,也便顾不得自身之安危,赤手空拳地又加快了脚步。

  博士进了楼,一迈数级登上三层。见红卫兵赵卫东的身影,果在幽暗的走廊的中段,“老院长”房间的门口。但赵卫东显然并没什么暴力企图。他背靠“老院长”的房门坐在地上,两条腿向前笔直地伸着。

  博士一颗悬着的心镇定下来了。他脚步轻轻地走过去。然而,赵卫东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向他转过了头……

  博士又觉得心里发怵,驻足不前了。

  赵卫东却立刻收回双腿,腾地站了起来。并且,望定他,向他走过来。

  博士低声喝问:“赵卫东,你想干什么?”

  赵卫东也不回答,径直走到了博士跟前。博士虽然心里发怵,却并未后退。一步也没后退。他贴墙站立,暗中防范地攥紧了双拳……

  博士从赵卫东脸上看到的不是凶恶,而是绝望,而是恐惧。

  赵卫东说:“博士,救救我!”

  博士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线渺茫的希望的意味儿。

  “你怎么了?我看你也没怎么啊!”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他不肯救我,不肯给我打那种针!你救救我吧!你可得发扬点儿人道主义精神啊!”

  红卫兵赵卫东说着,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了博士双腿。恰在此际,那些年轻的工作者们冲上楼来。他们个个手中握着或铁或木的棍棒。他们人人满肚子的气。对于红卫兵赵卫东,他们虽然是嫌恶的,但是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宿怨。所以呢,原本不像在“文革”中受过红卫兵虐待的老者们那么耿耿于怀,那么同仇敌忾似的。可谁被电话深更半夜地搞醒谁不生气呢?他们都这么想——多恨人啊!下午的会上还替他争取人权来着,到了半夜他却敢对“老院长”的房间进行袭击!这样的家伙哪儿还值得同情啊!看来还是“老院长”们的主张对,蛇就是蛇,狼就是狼呀!让东郭先生和怜蛇的农夫那种慈悲见鬼去吧!见他紧紧抱住博士双腿,他们也不知怎么一回子事儿,认定了他是打算伤害博士。于是齐发一声喊,棍棒齐举地冲将过来……

  赵卫东见状,吓得将头扎入博士的两腿之间。

  博士大叫:“都别激动,谁也不许碰他一下!”

  而这时,走廊里住着人的房间的门都开了。“老院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住在二层的人也都奔上了三层。赵卫东的样子使人们大惑不解,争相询问“老院长”或乔博士究竟怎么回事儿?

  而赵卫东的头仍扎在博士的两腿间。他全身抖成一团,口中不停地说:“救救我!救救我!”

  乔博士望着“老院长”,征求地问:“他的要求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满足他吧?”

  “那是谁都可以做的事,你看着办吧!”虚惊一场的“老院长”,因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似的,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猝转身回房间去了。

  博士就吩咐自己的助手:“你带他去打针。就是白天给另外两个注射过的A二药剂。”

  他的助手将木棍递向别人,顺从点头。

  赵卫东却不肯起身。他坚持非要乔博士亲自为他打那种针不可。正如生命垂危的病人,将活的希望寄托于权威医生。

  只有一类权威在“文革”中是不曾被真正打倒的。那就是权威医生。即使他们刚刚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过,一披上白大褂,在病人心目中,转瞬又是权威了。哪怕那病人曾往他脸上泼过墨。

  红卫兵赵卫东的可怜样子,再次证明了活着之对于寻常的人,是比一切革命的道理都伟大得多的“硬道理”。

  乔博士并未因而鄙视他,扶起他,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乔博士的安全,助手一使眼色,几个人尾随着乔博士和赵卫东向注射室走去……

  剩下的人们中,有一个指着赵卫东蹲过的地方问:“那儿怎么回事儿?地毯怎么湿了一大片?”

  有人回答:“我看,那是尿。”

  “尿?”

  “对。他怕死怕得尿裤子了。”

  “他刚才表现出的,是典型的心理恐惧症状。”

  “唉,那他白天又是何苦的呢?”

  肖冬云和李建国那时站立在三层的楼梯口。走廊里发生的一切他俩都看到了。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在他俩心中,连“红卫兵”三个字最后所包含的一点点或许还值得回忆一下的成分,彻底的变质了。如同自己们的肉体也部分地变质了。

  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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