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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他还是不动地方。

  “哥们儿,请吸支烟!”

  对方用另一只油污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了盒烟,也从铁栅之间伸向他。于是,那人的两只手臂就隔着铁栅都伸到院子里了,像乞丐哀哀行乞似的。

  红卫兵赵卫东仍不动地方。

  “哥们儿,全给你了,接着!”

  油污的手将那盒烟抛向了他。他没接。烟盒落在他脚旁,扁而皱,显然内中烟剩不几支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已经低三下四说了多少句好话了呀!”

  那人的语气和表情变得愤愤然了。

  赵卫东缓缓抬起一只脚,朝烟盒狠狠踏下去。踏住了,使劲儿往地里碾……

  “嗨,你他妈王八蛋!不借锨把烟还给我!还糟蹋我的烟干什么?!”

  他将那烟盒碾得烂碎,转身走向那把锨,拔出来,双手横操着,冷笑着,一步步向院门走去……

  “哥们儿,我道歉。刚才我是一时来气,就算骂我自己了!”

  秃头男人双手伸得更长,也讪笑起来,一心以为马上就会接锨在手了。然而随着赵卫东一步步接近他,他看清楚赵卫东脸上的笑不是好笑了。不但是冷笑,而且分明地怀有着令他不解的敌意,甚至是恶意。

  他谨慎地将他的两只手臂缩到铁栅外去了。

  此时赵卫东也一步步走到了院门前。他猛举起锨,朝那人的光头拍了下去。

  随着铁与铁拍击发出的响声,光头男人往后跳开了。若无铁栅隔着,光头男人不死亦残。

  他跺着双脚,怒不可遏地大骂起来。

  红卫兵赵卫东则依旧的满脸冷笑,一次次挥锨拍在铁栅上。

  他满心企图通过毁坏什么发泄内心的强烈欲念!

  锨头啷一声断了,掉在地上。

  他继续用锨柄击打铁栅,直至累了才住手,在光头男人的谩骂声中,呼呼喘息。

  光头男人的谩骂,从堵塞的道路那儿,招引来了七八个男人。他们都是司机,都等着排除堵塞等得没了耐性。秃头男人一向他们说了自己借锨的遭遇,那些司机也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在院门外叫骂不休起来。

  赵卫东弃了锨柄,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刚走几步,站住了——他看见肖冬云和乔博士在楼口那儿。肖冬云的身子紧偎在乔博士怀里,头扭向着他,目光充满悸怕地望着他。而乔博士,双臂揽抱着肖冬云,也望着他。只不过目光中没有悸怕,有的是嫌恶。乔博士仿佛随时准备迎他而走,挡住他的去路,不使他接近肖冬云似的……

  在院外司机们的叫骂声中,双方久久地对望着。不,那不仅是对望,更是心理的对峙。三十几年前的高三红卫兵和三十几年后的博士导师之间的心理对峙。

  司机们不但在院外叫骂,还往院中扔石头。

  一块石头击中了赵卫东后脑,他双手反捂着后脑蹲下了。

  “卫东!”

  肖冬云终于克服了对他的悸怕,朝他跑过去。没等她跑到他跟前,他又猝然站了起来,瞪着她低声说:“可耻的叛徒。”

  她只得站住,苦口婆心地说:“卫东,别再胡闹了!再胡闹下去对我们四个有什么益处呢?我们都年纪轻轻的,我们都希望活下去不是吗?除了我们四个,这院子里的别人,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没有他们的努力,我们能活转来吗?虽然侥幸地被发现了,那还不是四具冷僵三十几年的僵尸吗?”

  肖冬云又流泪了……

  赵卫东却并没听她说些什么。他在看自己双手,他双手上沾了血。

  肖冬云又鼓起勇气走上前,从兜里掏出手绢,打算替他包扎。

  赵卫东双掌一推,肖冬云连退数步,还是没能站稳,跌坐于地。

  她一手撑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满腹苦衷地摇头不止。

  乔博士也快步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躲避着扔往院子里的石块。他走到肖冬云跟前,扶起她,将她掩在身后,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对赵卫东说:“还想挨一石头吗?快进楼去找护士处理伤口!”

  赵卫东却冷笑着说:“这只不过是一点儿小乱子,你就怕了?你怕我不怕,乱只能乱了阶级敌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革命局面还会重新到来的!”

  他话没说完,脸上已啪地挨了一记耳光。明明是肖冬云扇了他一耳光,他却用一只沾血的手捂着一边脸一时懵懂地呆瞪乔博士。

  乔博士对肖冬云责备地说:“冬云,你这是干什么?他头上还有伤啊!”

  赵卫东这才明白,扇他耳光的不是乔博士,而是他三名红卫兵战友中最亲爱的一名战友,而是他深深暗恋着的人儿。要正视这一点,对他而言,比接受现在的年代已经是2001年还痛苦还茫然。

  他不禁地问肖冬云:“是你扇了我一耳光?真是你扇了我一耳光?而不是他?”

  肖冬云颤着双唇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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