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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但如果要尽快回到那个地方去,靠两条腿走是不行的呀!倘在走的途中,碰到几个坏男人,遭劫持了呢?这是明摆着不可不防的呀!红卫兵肖冬云已经开始觉得,这座城市肯定不是首都北京了。进一步说,她已经开始面对这座城市并非首都北京这样一个事实了。那老院长为什么还多次地对自己们讲“你们是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是在首都北京”呢?虽然她心中存此疑惑,她的信任感,还是宁愿倾向于老院长们。在这一座城市里,倘连老院长们也不信任了,那么还有谁们值得信任呢?她还能去向谁们求助呢?她也开始后悔了。悔不该不听老院长一再的忠告——千万别离开那个院子。她和妹妹和赵卫东李建国,曾多次要求到天安门广场去看天安门城楼,去向烈士纪念碑献花圈,去到各大院校去看大字报,听大辩论。但老院长总是耐心地说服他们不要急。保证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亲自带他们去的。老院长还严肃地说,他和他的同志们,对他们四名红卫兵小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负着份大责任。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面虽然是大好的,虽然会越来越好,但阶级阵线毕竟模糊着,敌我友毕竟还不怎么分明,这里那里,经常发生武斗……总之一句话,不经他允许,他们四名红卫兵小将还是不要离开院子擅自行动的好。如果他们出了意外,他可怎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交代呢?

  现在却不幸被老院长言中,果然出了意外!丢了妹妹,李建国生死不明,赵卫东被抓走,难道还不算是出了意外吗?!

  本来,她是不主张偷偷离开的。四个人中,数李建国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最强烈。他像刚从林子里被逮住送进动物园的一只野兽,疗养一天之后就嘟囔闷得慌了。她曾对他说:“如果实在闷得慌,就背毛主席语录!”他却说他已经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了。她不信,他就让她考他。果然,一本270页的《毛主席语录》,无论她翻哪一页,指哪一行,他都能只字不差地张口背出。后来他就转而去说服她的妹妹冬梅。冬梅其实也早有偷偷离开一次的潜念。尽管妹妹一次也没流露,她作为姐姐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两人一样的心思,当然一拍即合,于是又双双去说服赵卫东。赵卫东那几天里正在从早到晚孜孜不倦地学习《资本论》,并认真地记笔记,仿佛决心要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水平,在几天里就提高到一位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家的程度。只要见老院长一闲着,他就捧着《资本论》和笔记本,去到老院长的办公室里,坐在老院长对面,和老院长讨论艰深的剩余价值理论。幸而老院长总是非常耐心地倾听他一大套一大套的学习心得,总是特别谦虚地和他进行思想交流。他还主动要求老院长同意他向全院的革命同志们汇报一次学习心得,实际上是希望能有机会给众多的别人上一堂马克思主义理论课。老院长倒特别能理解他愿望的迫切和自信,满口答应了。所以当肖冬梅和李建国对他进行游说,争取他的支持时,他起初也是听不入耳的。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备课方面了。但肖冬梅和李建国则不达目的不罢休,终日的软磨硬泡。二人中肖冬梅对他的影响力远胜过李建国。她知道高二的红卫兵大哥哥是多么一往情深地爱着她的姐姐,也知道姐姐同样一往情深地爱着他,故话里话外的,抬出姐姐来压这位四人红卫兵长征小分队的队长。说姐姐也有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既然自己爱着的人也有此念,红卫兵长征小分队队长的纪律原则动摇了。当他带着肖冬梅、李建国与肖冬云商议具体的行动方案时,肖冬云表示了极大的诧异。

  “怎么?他俩预先并没和你通气儿?”

  赵卫东不免有上当受骗之感,看样子立刻就要对两名红卫兵部下发作了。而肖冬云明白,他真的发作起来,也绝然不会冲着自己的妹妹肖冬梅,一定是单只冲着李建国去的。她暗替李建国感到委屈。虽然他是主谋,妹妹是同盟,但在抬出自己骗他们的队长这一点上,献计献策的分明是妹妹呀!而妹妹却在一旁有益无害地笑瞧着她,还向她频频使眼色哪!她若摇头,妹妹定恼于她。妹妹一恼,妹妹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兴许会当着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面,不管不顾地说出什么使她和他都脸红起来的话。那会叫她多难为情呢!也会使他这位队长多尴尬呢!又多损害他的队长形象呢!

  “肖冬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包括当着她妹妹的面,他一向叫她“肖冬云”。而且一向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只有没第三个人在跟前的时候,他才叫她“冬云”,他的语调里才有温柔。

  那会儿,妹妹在他背后撇了下嘴。

  “他俩向我透露过他俩的念头,我也表示同意了。”

  她说了违心话。

  ……

  现在,她回想起来,真是后悔死了!

  如果自己不说那句违心话多好哇。在四个人之间,无论什么事,只要她不明确表态,队长赵卫东一般是绝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决定的。如果她表示反对,那就够他犹豫几天的了!

  肖冬云呀肖冬云,你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反对呢?

  你心里可明明是不赞成的呀!

  她不仅后悔,而且非常恨自己了……

  她从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从袖子上摘下了红卫兵袖标,用袖标卷裹起像章,放入了帆布书包里。随后她离开那个隐身的桥墩,踏下江堤台阶,双手掬起江水洗脸。在她脚旁,有三块整砖。那可能是在江边钓鱼的人压住鱼竿用的。她撩起衣袖擦脸时,一扭头发现了那三块砖。她瞅着它们想了片刻,便脱下上衣,将一块砖用上衣包起,也放入书包里了。脱下上衣,她穿的便是一件短袖小布衫了。花色和她妹妹的罩胸兜兜一样。这样,她就不至因自己那件黄上衣招人目光了。而内中有了一整块砖的沉甸甸的书包,足可以用来防身。往谁头上抡一家伙,谁要是不双手抱头晕半天才怪呢!

  她对自己一举两得的英明想法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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