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醒龙 > 痛失 | 上页 下页
八十四


  汤有林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孔太平免不了心生醋意。趁月纺与江小寒说话时,孔太平小声告诉汤有林,缡子马上就要来家里拜年。汤有林一听心里就乱了方寸,不顾两个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强行带着一家人匆匆走了。

  汤有林走后不到十分钟,缡子和区师傅就到了。问了几句各自过年的情况,缡子怕雪下得太大路上不方便,就催着出发。小许早在银行值班室里等着,一叫就到。红色桑塔纳将他们送到鹿头山下时,上山的路已经被雪埋住了。区师傅头一个跳下车,也不问孔太平什么,寻着路就往山上爬。爬到半山上,月纺见区师傅一点不显累,便感叹说只有去相亲的男人才会如此劲头十足。

  县里为田细佰他们新建成的家与环保蔬菜基地紧挨着。孔太平领着一群人走进田细佰的新家时,田细佰正闷坐在火塘边看着田毛毛默默地包着饺子。见来了拜年客人,田毛毛连忙进厨房做了几碗吃的东西端上来。缡子一见每只碗里都摆着六只鸡蛋外加糍粑挂面,吓得不敢动筷子。区师傅倒是动了动筷子,不过还没动嘴就放了下来。孔太平却很坦然,边吃边劝他们吃多少算多少,剩余的就放在碗里。月纺也说不要紧,哪怕是先前最困难的时候,给拜年客吃的东西也是这么多。不过大家心里有数,只吃碗里的挂面,腊肉和鸡蛋一点也不动。所以别看每逢客来碗里都堆得像山一样,其实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总共也就那么几只鸡蛋和几块腊肉。月纺的话让孔太平想起小时候在田细佰家碰到的事:那年年后,一个从北方初来的工作组干部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在田细佰家吃饭时,竟将碗里的东西吃光了。干部走后,舅妈端着空碗大哭了几场,因为那六只鸡蛋和几块腊肉都是点着数从隔壁人家借来的。隔壁人家的女人听说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他们家也只有这么一点东西款待拜年的亲戚。听了孔太平的话,缡子直发笑。区师傅在旁边咳了一声,她一扭头才发现另外四个都在那里抹眼泪。

  缡子不敢做声了,低下头只顾吃碗里的东西。吃着吃着她突然惊叫起来。孔太平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抹干眼泪问原由。

  缡子傻傻地盯着那只空空的碗,好半天才说:“这么多的东西是我吃下去的吗?”

  众人明白过来后,全都破泣为笑。

  田细佰忍不住说:“这姑娘虽然是城里长大的,性子却与我家毛毛一个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月纺和缡子趁机将田毛毛拉到里屋小声说话。

  剩下三个男人时,田细佰不紧不慢地说:“听山下来拜年的人说,萧县长好像要被撤职了?”

  孔太平点点头说:“萧县长犯了一些错误。”

  田细佰说:“可我觉得萧县长为人比汤有林好。”

  区师傅问:“你有什么根据吗?”

  “这要什么根据,看看电视里两个人的面相就一目了然!人心有七根筋连着七窍,心里有动静脸上就有反应。”说着,田细佰就将区师傅打量一番,“你是个好人,喜欢做善事。”

  这时候,月纺出现在里屋门口,她说:“舅舅,你进来一下,田毛毛有话对你说。”

  田细佰进了屋以后,月纺和缡子都出来了。

  孔太平还没来得及问月纺,缡子在旁边先对区师傅说:“田毛毛答应了。”

  一会儿田细佰和田毛毛都出来了。田细佰刚在火塘边坐下又站起来,一个人走到屋外的雪地里。大家赶紧问田毛毛,田细佰同意了没有。

  田毛毛动了动,看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他只是听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屋里沉默了一阵,忽然听见章见淮在后面的山坡上喊:“谁家的烟囱着火啦,有发财的机会也不要一个人全占了,大家一起细水长流才行!”

  田毛毛一吸鼻子,马上说:“是我家的!”

  孔太平一听赶紧找出梯子搭在屋檐下。区师傅伸手扒开他,抢着爬上屋顶,抓起瓦上的积雪直往烟囱里塞。月纺仰着脸边看边说,区师傅这样子比孔太平当年上她家相亲时的表现还要好。大家笑了几场,等烟囱不再冒火星时,区师傅也从梯子上下来了。最高兴的却是章见淮,一见到缡子和月纺,便不由分说拉上她们就往山那边走。章见淮说,娥媚过年太寂寞了,一天到晚都在念叨她们。缡子和月纺哪里挣得过来,孔太平见了索性叫大家都上章见淮家去吃野味喝药酒。

  翻过山梁,章见淮便大声叫着娥媚,要她出来迎接客人。娥媚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羊毛衫在雪地里跑着。孔太平从未见娥媚这样奋过,他觉得自己心里也燃起一团火。趁着女人们在一起闹时,章见淮很主观地对孔太平说,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药酒的效果不错。章见淮还叹息说,豹鞭这东西就是好,可惜鹿头山再也不会有豹子了。章见淮家的火塘上早就用吊罐煨着野山羊肉,男人刚一坐下,娥媚就将酒端上来了。然后同缡子、月纺到一边说女人们爱说那些话去。那声音时大时小,孔太平听见她们曾经提起过田毛毛和区师傅的事,其中娥媚说的一句特别清楚。娥媚说,男人年纪大些才知道心疼女人,还不会在外面做惹女人生气的事。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区师傅到门外去了一趟,回屋后他提醒大家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章见淮又从梁上取下一块肉扔到吊锅里,他说:“今晚不睡了,就当又是年三十守岁。”女人们很高兴,天越黑她们越要到外面去闹,除了对着山谷唱歌,还要大声叫喊。天越来越黑,几个男人已经喝下了两斤药酒。醉眼惺忪的孔太平瞅着娥媚在火光中闪动的身影,忍不住有点分神。就在这时候,田细佰冷不防地大声嚎啕起来。田细佰哭得很伤心,像是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出来。由于他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不知道怎么劝他。正在为难之际,区师傅也跟着惊天动地地大声哭了。区师傅不像田细佰不说话,区师傅边哭边诉,将自己的老伴从前如何贤惠,儿子和女儿如何可爱,他们死时却如何悲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惹得一屋的人都陪着他们流起眼泪来。

  哭到后来,区师傅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举到田细佰面前大声说:“我们都不为死人哭了,要哭也为活人哭。我知道,你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田毛毛。你将她交给我好了,我不会有一点对田毛毛不好的。”

  田细佰将杯里喝剩的酒一饮而尽后,也替自己斟上酒。他对区师傅说:“你不说这话我也能放心,上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这一次再看你,我更放心了。除了我,只有你才会对田毛毛真好!”

  两个人将各自杯里的酒喝干后,大家以为区师傅与田毛毛的事就这样定了,便凑在一起喝了一杯团圆酒。慢慢地就到了下半夜,先是月纺她们累了,几个人一起倒在娥媚的床上睡着了。随后孔太平也撑不住,手里拿着酒杯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太平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睁开眼睛认出是娥媚。娥媚小声说,火塘的火快熄了,她要孔太平到外面去扛一只大一些的松树蔸子进来。孔太平出门向柴屋走去时,那只大黑狗从黑暗中窜出来将他吓了一大跳。孔太平从柴屋里扛回一只百来斤重的松树蔸子放到火塘上。屋里冒起一股松脂的清香,一股火苗紧跟着窜起老高。娥媚又回到床上去了。

  孔太平独自守着雪夜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苦涩。

  天亮后,田细佰要大家都去他家吃饺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