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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孔太平心里哆嗦一下,他将笔记本电脑打开。“读哪一篇,先写的还是后写的?”

  汤炎说:“不是说先前没写好吗?读第二篇。”

  孔太平不再说别的了。孔太平给自己后写的这篇文章取名为《流淌在血液中的腐败》。文章从鹿头镇的困境描述开始,接下来写了养殖场对鹿头镇的重要,随后又写洪塔山对养殖场的重要。再往后是舅舅家的情况以及表妹田毛毛与自己的兄妹情份。本来就因为意外与李妙玉苛合而惴惴不安的孔太平,读到洪塔山强奸田毛毛这一节时,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有些吃惊,昨天晚上自己哪来力量将这些东西写成文字。孔太平想努力保持平静,内心的震动让他越来越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见孔太平停下来了,汤炎一如既往地说:“奇文共欣赏,往下读呀!”

  孔太平将笔记本电脑啪地往前一推说:“你他妈的想读你就读去!”

  教室里的人全都怔住了。汤炎上前将笔记本电脑拿到讲台上亲自读起来。

  “……表妹是舅舅和舅妈四十岁时才生下的掌上明珠,舅舅曾对我说过多次,表妹是他这辈子的惟一的寄托。在表妹受到极大的伤害后,我一直受到舅舅的暗示,对洪塔山必须严惩重罚,最好是要了洪塔山的命。当舅舅、舅妈和表妹将自己关在病房里抱头痛哭时,我还当大事不好!正要破门进去,舅舅开门走出来。他艰难地颤抖着只有皱纹,不见血肉的嘴唇对我说了一句我想也不敢想的话。一听到舅舅的话,我就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酥了,所有重量一齐集中在膝盖上:那一刻里,除了跪在舅舅面前,我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案子的结局我想到过一千种,一千种结局里独独没有舅舅一家人所做出的抉择。然而事后我想,他们的抉择所包含的内容比我想到的一千种结局之和还要多。舅舅仰望着苍天,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放了洪塔山那狗杂种吧,让他多为鹿头镇做点事!时至今日,一想起这件事我便心如刀绞。我不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无能。如果硬要说成是无能,那也不是我个人的无能。因为腐败在现阶段已经成了一种文化一种时尚,它不仅流淌在特权阶层的血液中,而且渗透在非特权阶层的血液中。像舅舅这样的普通百姓们承受的东西太多了,他们诚实,只要有可能便像一头已经进入垂暮之年的老牛,习惯于心甘情愿地承担着那些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重负。他们善良,总以为自己吃苦受累是在替政府替国家分享着艰难,而不知道自己那年年都要蜕去几层皮的肩膀上还扛着许多肥硕的腐败分子。有像舅舅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我们的改革事业还不成功,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教室里一片沉寂。“对不起,孔太平同志。”汤炎沉默好久后才低声说:“有这篇文章在,今天的课你不用听了。你可以回房间去好好休息。”

  孔太平什么也没说,拿上笔记本电脑真的出了教室。汤炎追出来要他将这篇文章多打印一份,他要作为范文进行研究。

  孔太平刚刚走进宿舍楼,值班服务员就冲着他叫了一声。孔太平吓得心里砰砰直跳,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服务员怯生生地走过来,小声要要他别将刚才那个女人闯进楼内的事说出去,不然的话经理就会扣她们的奖金。服务员的样子让孔太平相信,她们根本不知道楼上发生的事。孔太平平静地答应了服务员的要求。

  当他一个人走在楼梯上时,忍不住在心里说,没想到比起自己做过的好事,做坏事要容易十倍以上。做好事除了要有良心道德,还要有真本领。做坏事除了胆量别的什么也不需要。

  孔太平将笔记本电脑放回房间,拿上软盘就到了街上。他将软盘放在苏鉴书店旁的文印社里,转身就到了与李妙玉约好的饭店,很容易就在总服务台问清李妙玉包住的房间。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在省委党校411房间内那样急促。两个钟头的不应期刚刚过去,孔太平的神经变得不那么敏感,他有足够的时间让李妙玉一次次地从欲海的高峰跌下来又爬上去,爬上去又跌下来。当孔太平趴下来时,李妙玉已精疲力竭地摊在床上不停地说她要死了。孔太平在李妙玉的身边趴下后,一口气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过来。李妙玉也没有吃午饭,一直光着身子睡在孔太平身边。孔太平看着李妙玉说这一切简直就像做梦。李妙玉也觉得自己在做梦,她曾经想过自己与孔太平之间也许会产生一段故事,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凡是这样的事最忌讳的是吃窝边草。孔太平告诉她如果没有来省城里住着,这种事真的不会发生。二人相互挑逗一阵孔太平又有些意思了,李妙玉没有再迎合,她一边要孔太平爱惜身子,一边解释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高潮,可能是充血太厉害,下身有些疼。孔太平想看看,李妙玉不让。孔太平朝李妙玉的腋下挠了几下,见她不怎么怕痒,便转了话题问镇里怎么会派她来。李妙玉说是段人庆要她来的。段人庆说到了省城以后,女人比男人容易打开局面。孔太平觉得好生奇怪,段人庆怎么从鹿尾河管到鹿头河了。追问之下,孔太平才知道,萧县长为了在自己主持全县工作期间及时做出一些突出政绩,破例要段人庆在搞好鹿尾镇工作的同时代理鹿头镇书记。孔太平心里明白萧县长这样做有一半是冲着自己来的,另一半是为了安抚段人庆。

  想到这里,孔太平对李妙玉说:“你该回去了!”

  李妙玉一听就生气了。“这就是男人的德性,一发泄完就嫌女人碍事。”

  孔太平说:“不是这种意思。这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说不定这中间有陷阱。你可能不了解段人庆这人,你要是真喜欢我,就得多替我担着点。”

  李妙玉迟疑好久才说:“也行,我过几天再来。”

  孔太平说:“不,没有我的电话你不能来。”

  李妙玉说:“你将我的胃口吊起来了,又想让我活活饿死呀!”

  孔太平说:“我的劲头你也尝到了,你一来,我就像过年一样。你想想若是天天过年,人怎么吃得消!”

  李妙玉总算同意到县里在省城的办事处坐夜班车回去。收拾好东西后二人就下楼去退房,刚走到楼梯口,孔太平忽地退回房间。李妙玉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顺着楼梯一溜小跑地上来,男人擦着李妙玉的肩膀走到隔壁房间门口,一个女人露出半张脸,将男人迎进屋里。外面恢复安静后,李妙玉小声将孔太平叫出来。李妙玉问是不是碰到同学了。孔太平笑而不语。李妙玉说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大家都是彼此彼此,看见了也等于没有看见。到了搭车地点,问清了车次后,孔太平一算李妙玉回到县里的时间在十点左右,就在街边上买了一箱月纺最爱吃的库尔勒香梨,让李妙玉带回去。李妙玉说他们之间刚刚有事,自己哪敢这么快就去见孔太平的老婆。孔太平相信李妙玉有这种的本领,不然怎么当妇联主任。眼看着李妙玉上了车,孔太平又将她叫下来。李妙玉以为孔太平想通了让自己留下来过一夜。孔太平却告诉她,等省里的钱到帐后,赶快拿上一万元来交给汤有林。李妙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报告里只有五万元,却要给一万元回扣,简直是太黑了。孔太平没有将段人庆回扣给汤有林一万元的事说给李妙玉,他要李妙玉只管将自己的话告诉段人庆,他还断言段人庆不会有任何阻拦。

  孔太平回到文印社取文章和软盘时,听说汤炎已经来过,还拿走了他要孔太平多打印的一份文章。汤炎留下话,让孔太平回来后到家里去坐坐。孔太平心里暗暗高兴,却打定主意不去汤炎家。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全部三十七位学员都不喜欢汤炎,自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天晚上,青干班的学员好像多数没有外出,整个四楼出现少有的嘈杂,有人在读唐诗,有人在读《人民日报》社论,也有人在怪声怪气地学汤炎讲课。安如娜和孙萍在房间里大声朗读着不知哪家报纸副刊上的抒情散文。孔太平见汤有林还没回来,便去敲412房间的门。安如娜开门让他进去。孔太平问今晚大家怎么啦,一个像患了精神病。孙萍说,汤炎发了话,要大家好好体会一下孔太平所写的文章,下周三如果还是他的课,他要与学员们专门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安如娜打断孙萍的话,要她别这么酸,毕竟孔太平还是她的入党介绍人。安如娜这一说,孙萍果然好多了。说了几句别的后,孙萍钻进卫生间不知干什么去了。安如娜朝孔太平一连看了几眼,孔太平有些疲惫没有精力在意这些。

  还没到睡觉的时候,月纺就一边嚼着库尔勒香梨一边打电话告孔太平,自己与送梨来的李妙玉挺谈得来。孔太平在遥远的地方听着这些话时,心里有一丝愧疚在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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