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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问个尸!”杭九枫吼起来时,长途班车也轰隆一声出发了。

  那个撒传单说二老板跳长江死了的女售票员问去哪里,杭九枫爱理不理地说:“去武汉,挽救革命!”长途班车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了位于长江左岸的汽车站,下车后,杭九枫径直往咸安坊方向走。

  阿彩的住处,杭九枫从没有问过谁,也没有听谁说过。但他在心里认定,阿彩到武汉后,死皮赖脸也好,削尖脑袋也行,无论如何也要住进从前住着梅外婆和爱栀的小楼。穿新式旗袍,将有事没事地去到没有人的地方乱走一通说成是散步,受到惊吓或者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便在胸前划十字,教孩子将自己的叫做妈、将自己的丈夫叫做爸,诸如此类,在天门口女人中越来越普遍的行为,都是跟着雪家女人学的。除非是肩上挑着担子,背上背着重物,只要是空着手走路,越是年轻的女子,走路的样子越像董重里说书时形容的款款而行。其实就是雪家女人说的,尽量不弯膝盖,并且脚尖要先前地,这样走起来似乎要累一些,心里却要轻松许多。杭九枫跟在一群走起路来样子像雪柠的女人后面,不向任何人问路,女人到哪里他到哪里,女人停下不走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杭九枫相信,这些女人一定在梅外婆或者爱栀那里学过如何走路,所以才会同雪柠一模一样,每一步不是向前迈,而是很有节制地送出去。等到女人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后,杭九枫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门牌,上面果然标着咸安坊三个字。

  到了咸安坊,杭九枫就更不怕找不着阿彩了。那一年,杭天甲来武汉收取肉票柳子文许诺的赎金,回天门口后,曾经说过咸安坊的情形。别人只是听着,杭九枫却追根究底,并将问出来的门牌号码长久地记在心里。一路数来,很快就到了。杭九枫上前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你这癞痢婆,是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还是装聋作哑?”门开后,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天地指着鼻子质问他为何骂她是癞痢婆。碰了一鼻子灰的杭九枫不再自作聪明,开始不断地找人问路。杭九枫坚持不说二老板,也不说那个比二老板更有名的杂技女演员,多走了五六倍的弯路,外面的路灯全亮了,才碰上一个熟悉阿彩的人,将他重新指向咸安坊内。听说梅外婆和雪柠住过的这座小楼,一共塞进四户人家,杭九枫忍不住生气了。他对再次站在门后,还想指着鼻子质问的那个女人说:“你不该住在这里!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快领我去见阿彩!”女人被他说苕了,上了二楼后,才想起来反问杭九枫,为什么她就不能住在这里。杭九枫懒得理睬她了。他看到阿彩的门上被人贴上了封条。

  杭九枫突然火冒三丈:“老子还从没见过用封条将人封在屋里的怪事!”一句话没说完,几张盖着红卫兵大印的封条已被他撕得精光。撕掉封条的门一推就开,杭九枫大步闯进,还没看到人就吼起来:“我早就说过,武汉这地方是不会让你扎根的。看看你,当年的飒爽英姿一点也没有剩下。在天门口,马鹞子和冯旅长的枪炮都难不倒你。一到武汉,几张破纸就让你寸步难行。”这时候,住楼下的女人在身后打开了电灯。换了任何人都难认出,眼前这个憔悴得没有人样的女人就是阿彩。“谢谢!”阿彩指的是杭九枫撕掉了门上的封条。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阿彩不是洗澡就是洗衣服,能和杭九枫说话的反而是住楼下的女人。住楼下的女人自称戚大姐,她不停地夸奖阿彩,挨了那么多的批判斗争,丈夫也被整死了,放在别人家里,做妻子的不疯不苕也会大病不起,阿彩真是了不起,不管如何批判斗争,总要想办法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杭九枫记得许多别人从前做过的事,见阿彩顾不上同自己说话,便去戚大姐那里问清了老四季美汤包店的位置,出门买了一些汤包,拿回来给阿彩吃,自己也吃。阿彩吃汤包时的样子虽然很节制,仍然让杭九枫感觉到她内心里的狼吞虎咽。从早到晚没有认真吃过饭的杭九枫也是早就饿了,但他强忍着将大部分汤包让给了阿彩。

  “你应该明白我来武汉的目的。跟我回天门口吧!”

  “趁着天黑,拿出当初打游击功夫,谁也拦不住我们!”

  “我已计划过,现在的机会很好,独立大队能恢复了!”

  “莫在这里受冤枉气,在天门口,谁也没有你自由!”

  杭九枫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想法。阿彩忙于吃东西时没有做声,吃饱了,反而更显得有气无力,坐在那里打了两个饱嗝,继续默不作声。

  “头上还痒吗?我忘了带芒硝,用盐水临时替一替也行。”

  杭九枫破例没有直截了当说出癞痢二字,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强硬地逼她,去做那些诊治癞时不可或缺的事情。杭九枫掇了一盆盐水放凳子旁,又将一条腿放平稳了,伸手拍了拍,示意阿彩过来,像从前那样将头枕在上面。阿彩终于说了一声不,随后便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竹篮里取出一包药,打开了,就要往自己头上抹。

  杭九枫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太生气,只同阿彩讲道理。

  “这种药再好,也是用屎尿做成的。”

  “你闻闻,天下有这么香的屎尿吗?”

  杭九枫真的嗅了一下,果然很香。“二老板死了,你还活着,这点药总不能用一生吧!”

  “人生有长有短,麦香和杨桃连二十五岁都没活到。”

  “这话往后再说。不想诊治癞痢,那就收拾东西走人。”

  “我宁可死在武汉,也不会重新跟着你走了。”

  “反正我们是夫妻,你不走,我就等。”

  阿彩没有撵杭九枫走。她从睡房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地板上,然后难得一见地冲着他笑一笑,这才关上门先行睡了。

  “我俩是真夫妻,好不容易到一起了,反而像是假扮夫妻。”杭九枫有些不满地在外面转了好久。说归说,杭九枫没有勉强阿彩,也没有去推那门。隔着门他对阿彩说:“我喜欢你这种样子,要不是人变老了,简直同当年你我谈恋爱时一模一样。”说着话,杭九枫往地板上一躺,转眼之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窗外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阿彩已经开门出来了,脸色苍白地站在屋子当中,想往窗边走,又有许多不敢。

  杭九枫连忙爬起来,将头探出窗外,既看了,也听了,这才满腹猜疑地问阿彩:“不像是来斗争你的呀!”阿彩也没把握,她在杭九枫身后躲着观察一阵才明白,正在外面砸门的红卫兵,不知从哪里得知,当年给吴大帅当干女儿的七小姐,就躲藏在这座楼里。提起七小姐,杭九枫马上联想到那个为了得到雪狐皮大衣而对爱栀他们落井下石的风流女人。杭九枫问阿彩,哪个是七小姐。阿彩也不清楚。小楼里住了四户人家,另外两户见风声不对,早早地举家躲到外地去了,只剩下她和昨日替杭九枫开门的戚大姐。这时候,楼下的大门被砸开了。蜂拥而至的红卫兵,还没在屋里站稳,便又像潮水一样退了出去,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胡乱喊口号。

  阿彩立即明白:“戚大姐死了!”

  杭九枫赶紧跑到楼梯口张望。戚大姐果然已将自己吊死在楼梯上。

  “原来她就是吴大帅的干女儿七小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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