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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那一天,雪荭从观测室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我看到马鹞子了!”雪柠的脑筋来不及转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等到明白所指的只是鱼鳞云,心里还在狂跳不止。受惊最厉害的是接替常天亮操持白雀园旅社的丝丝和线线姐妹俩。特别是线线,作为马鹞子的妻子,几乎是在哀求雪荭,再也不要如此一惊一炸,她紧张得要死,全天门口人也跟着慌慌张张。一群手持步枪和冲锋枪的民兵果然闻讯赶来,反反复复地将雪荭盘问了几次,直到确信她所说的马鹞子,并不是当年在天门口作威作福的马鹞子,而是天上的一种白云,这才将上了膛的子弹退出来。

  这一次是雪荭看错了,天上出现的不是鱼鳞云。但是不久,雪荭就真的观察到鱼鳞云了。

  一场大雨冲走了许多东西。半年来越传越甚,逃到台湾岛上的国民政府要反攻大陆的消息,也在这场风雨之间变得水随天去。

  因为觉得马鹞子不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而变得年轻十岁的杭九枫,一旦发现马鹞子根本没有杀回天门口的可能性,立即将歇了半年的酒杯掇起来,一天一斤烧酒,少喝一两就会在小西山上的粮管所里大吼大叫。

  时间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雪荭已不再为发现董重里的卷云和傅朗西的塔云而兴奋。她像雪柠一样,平静地观察,平静地记录,平静地告诉所有应该告诉的人。天门口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像往年,说起正在发生的事情,大大小小的干部们都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词,平常人则简单地说成是四清运动。天门口人多少有此高兴,四清运动一来,连侉子陈都没有逃脱,都是干部之间互相揭发的,侉子陈在紫阳阁内多吃多占了不少东西,不算差一点被害的雪蓝,还有四个女人被他用物质引诱和鼓励上进等办法勾搭成奸。

  侉子陈被停职反省三个月,最终认定的错误只有多吃多占一项,其余勾搭成奸的事实被那四个对其痴心不改的女人否认得一干二净。受到行政降级处分的侉子陈没办法再当副县长,又被任命为天门口的区长。

  天上又有胭脂云出现。雪荭做完气象观察,正要锁门下山,忽然听到一声呼唤:“你是雪荭吗?都长成大姑娘了。”有人从墙角后面伸出头来,惟一的耳朵让她马上明白,这才是那个被人传说了十几年的马鹞子。

  “你去对线线说,鸡叫时,从窗口伸一架梯子到后山上。”

  雪荭沉稳地路过九枫楼,将马鹞子托付的话转达给线线。线线吓得脸色嘎白,雪荭用身子掩护她,不让别人看见。雪荭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事。马鹞子死后,雪荭才将这一切说给了雪柠。

  这时候,杭九枫正在得意地逢人就说,十几年来,他连一天都没放松过警惕,为了能抓住马鹞子,宁可不回九枫楼,一年到头睡在粮管所里,这样的欲擒故纵除了杭家,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公安局的那些人一次埋伏最多一个月,他的埋伏,从开始到现在持续了一百多个月,所以才有人不让他继续当公安局长。杭九枫早就想到了,马鹞子回来,一定不敢经前门进九枫楼,只能从后山上爬窗而人。昨日黄昏时,杭九枫就闻到了马鹞子的气味,然后一直埋伏在屋后。发现马鹞子像狗一样顺着架空的梯子往窗口爬,杭九枫还没动手,只是吼了一声,就将其惊落下来,头先着地,当即摔得脑浆四溅。“这个马鹞子,从三楼的窗口往下,满打满算也就三丈多高。那几年打仗,急了时,十几丈的悬崖跳下去也只是多甩几下卵子。久不打仗,人变娇气了哟!”杭九枫这样说话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从小教堂跑来不少人,随后又有人从县城里匆匆赶来。查来杏去。也只是将人所共知的事实进行反复确认,马鹞子的确是从梯子上掉下来摔死的。除此之外还推断,就像从北方过来当干部的侉子陈,马鹞子的巴掌也是软绵绵的,没有一只老茧,一定也在外地当了干部。四清运动一来,凡事都要重新审查,所以,他才无法躲藏下去,只好冒险潜逃回到天门口。至于马鹞子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件无从查起的事。对此杭九枫也了无兴趣。

  杭九枫实话告诉别人,所谓闻到马鹞子的气味是夸张的说法,但是,线线身上有发情的气味却是真的。这么多年,线线不去撩别的男人,别的男人也不敢撩她,不管是不是春天,不管是不是夜晚,不管离她的身子近还是离她的身子远,闻起来总是一股不香不臭不酸不甜的白开水气味。昨天傍晚,线线身上却有一种女人将和一个盼了很久的男人睡在一起的骚味。

  “这就是马鹞子的信号呀!”杭九枫意味深长地作了总结。

  当天夜里,杭九枫就进了线线的睡房。他将线线推到床的里边:“从今往后这半爿归我睡了。”

  线线心甘情愿地说:“阿彩一走,我就晓得有这一天。”除了线线,杭九枫还要将一省作为自己的战利品。

  杭九枫明白雪荭知情不报,也没有找她的麻烦。盘问雪荭的是另外一些人。那些人将雪荭叫去问了好几遍,雪荭一成不变地回答,她觉得经过十几年的变化,马鹞子已经十分和善,与从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马鹞子判若两人,不需要用刀枪来对付他。

  大约在半年之后,雪柠才说雪荭做得一点也不错。雪柠忧心忡忡地让雪荭看过梅外婆留下来的一封信。

  梅外婆只在信中重复:最近一阵,你们记得祈祷了吗?

  一四六

  杭九枫整整用去两年时间,才让一省开口叫他:“父!”

  马鹞子刚死,一省就不想读书。趁着放假,他同白送一起坐班车回到家里,进门后屁股没坐热,线线就要他开口将杭九枫叫做父。“我是不会认贼作父的!”仅仅这样说还不解恨,一省又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句话吓着线线了,夜里杭九枫想同她一起捶,线线死活不肯。杭九枫一时性起,隔着门对早早关门睡了的一省说:“当初傅政委有过口头许诺,我杭九枫是可以找两个老婆的。

  为什么我不去找个黄花姑娘,还不是为了一个义字。别的女人一进门,你们母子俩就没有理由住九枫楼了。“杭九枫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觉得将线线占为己有有何不妥,”线线跟了我,你也要跟我姓杭。要是想不通,我可以等,直到听见你亲口叫我父。“几句狠话说过,也不管一省那里动静如何,杭九枫就将线线抱到床上,顷刻之间就有地动山摇的声响传出来。天亮后,丝丝在外面小声叫门:”一省不见了!“大家起来一看,一省果然不在屋里。女人们着急,杭九枫却一脸高兴。有昨夜的事在心里,假如一省还在睡懒觉,哪怕像打雷一样叫他父,他也不会收他做儿子。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首先就得护好自己家的女人,不然哪来脸面在人前人后行走。杭九枫在家里等着,任由丝丝和线线满地寻找。时间不长,丝丝便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报信,要杭九枫小心点,留下线线万般不安地陪着一省。

  一省从头到脚到处都是血,手里拿着几坨同是血淋淋的肉,不许线线洗去粘在上面的绒毛,脏兮兮地放进砂罐里用炭火煨。一省这副模样,从此成了天门口的一段佳话。在这个佳话里,杭九枫也没有显得小家子气。他在一旁坐着,看着一省从砂罐里倒出那些煨熟后充满尿臊味的东西,连汤带水喝光了,才冷冰冰地开口说话。一省吃下去的是羊腰子和狗腰子,以为这样就能早点成人。

  畜生的腰子的确是好东西,可一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用羊腰子和狗腰子来强筋健骨,早点长成一个大英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首先,一省捉错了畜生。杭九枫看清了粘在羊腰子和狗腰子上的毛,知道羊是白羊,狗是黑狗。且不说别的,就只黑白相克的因素,吃了也是白吃。此外还不能用水煮,要用黄泥包着,埋在火灰里煨熟。要紧的是,这些东西都不能往家里带,只能在野地里做,在野地里吃完,最终还要屙在野地里。说完了,杭九枫就起身,很快就捉住一只黄狗,也不杀它,捆在木桩上,看准位置一刀下去,那畜生身上的两只腰子就被取出一只。杭九枫又将带在身边的锅灰抹在那畜生的伤口上,松了绑后,黄狗还能一瘸一瘸地跑开。接下来杭九枫如法炮制,从一只黄羊身上取下一只腰子,趁着还有热气在冒,用水和了一团黄泥,包好后放人事先烧好的一堆火灰里。黄泥团吱吱地叫了一阵,就有香气扑面而来。杭九枫扒出黄泥团,取出滚烫的羊腰子和狗腰子:“趁烫吃!越烫药效越好!”

  一省毫不客气地抓起来就吃,一旁站着的线线手里还提着一斤老米酒,也被他人嘴对壶嘴地喝个精光。

  “你是被宠成英雄的,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你算总账。”

  “我也盼着你早点长大,没有对手的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杭九枫在一省肩上拍了一下,试试他的力气有没有增长。

  下午,不想上学的一省,同白送一起上了回县城的班车。一省住在县高中的学生宿舍里,寒假暑假都不回家,却要定期回天门口的白送每次带煨熟的羊腰子和狗腰子给他,天冷时,还要老米酒。

  白送第一次带东西时,故意吓唬他,将羊腰子和狗腰子说成是九大队大队长的人腰子。一省一点也不怕,拿起来就吃。白送很失望,只好如实相告,杭九枫特意捎话给他,九大队的大队长,被四清运动整得受不了,自己将自己吊死了。白送第二次带东西回学校,又有新消息,第七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因为四清运动也死了。说了几次,见一省没有反应,白送就懒得说了。因为相同原因天门口上上下下后来又死了几个人,还有一些人在重新划成分时,因为不够地主富农的条件,而成了坏分子。

  只要有空,一省就在学校操场上反复举着那副其他学生望而生畏的杠铃。白送曾善意地提醒他,老是这样举杠铃,会长不高的。一省不顾将来的高矮,一心一意只想变成大力士。练了一年,身上的力气果然大了许多,有一回,因为打篮球与三年级的两个男生发生打斗,只有两只手两只脚的一省招架不了四只手四只脚,吃了一些亏后,他一发力,硬将一个男生抓起来,举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扔进用来跳高跳远的沙坑。后来,学校开秋季运动会,大家在场上拼死拼活地要将杠铃举过头顶,一开始成功的多,失败的少,很快就变成失败的多成功的少。眼看最后一个失败者要当冠军了,一省才走上前去,抓住那副无人征服的杠铃,轻悠悠地举起来不说,还向空中抛了一下,再伸手接住。一省得了举重冠军,学校奖励他一只白瓷杯。参加万米长跑的白送也得到一只白瓷杯。

  隔了一个月,一省和各个项目的冠军们一起,坐班车去了黄州城,参加全地区中学生运动会。带队的老师对一省最有信心,没想到后来却败得最惨。一省起初还认为是喝的水有问题,黄州城的自来水都是从长江里抽出来的,有股让人恶心的泥腥味,几碗水喝下去,轮到要比赛了,肚子突然咕咕响,上厕所哗哗啦啦地屙了一通,刚刚回到赛场,又有水一样的东西要出来了。一口气上了三次厕所后,平时单手就能对付的杠铃,竟然像在地上生了根,任凭他如何用力,仍旧纹丝不动。用老师的话说,这叫自己给自己剃光头。白送也到了黄州,参加一万米长跑,只得了倒数第一名。白送回了一趟天门口,一省以为杭九枫又会托白送带口信,没料到白送什么话也没有听到。几天后,杭九枫亲自到学校里找他。杭九枫隔山隔水地凭空臆想,认定一省中了别人的阴招,而且下阴招的这个人,只可能是白送。他已经看出来了,白送比林大雨不同,林大雨在杭家人面前早就心悦诚服,白送却有在天门口取代杭家地位的野心。虽然不想听杭九枫的话,一省还是认真地将运动会上的细节好好想了一遍。这一想还真想出问题来了:那天早上,白送主动送了一瓶汽水给他,那瓶汽水喝下去不久,肚子里的麻烦就来了。“一定是被那家伙下了泻药。他不想我得冠军后,在天门口耀武扬威。”一省没有将这种想法告诉杭九枫。杭九枫也不想往深处追究,只是提醒一省,不要怕有对手,有对手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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