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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我只找雪家男人算账,若是我与雪家女人交手,我早就会屙泡尿淹死自己了!你们应当明白,我与马鹞子是何关系,为什么要护着一省?因为我的卵子是黑的,他的卵子还是白的,黑卵子欺负白卵子,狗都会笑出尿来!“杭九枫将一省拎起来放在那些人的面前。

  有人蔫蔫地提要求:“一省昨日表现得那样狠,一定是因为家里还有米。只要给我半斤米,哪怕孩子烧成了化铁炉,也与外人不相干。”

  杭九枫当然不会答应。“我只能每人送半斤狗肉。粮管所的粮食全毁了,留着两条狗没用。”

  杭九枫将来九枫楼的人全部带到小西山上。久没杀狗,功夫还在。别人杀两只鸡的时间,杭九枫就将两条狗剥了皮,一刀一刀地分割成四只前腿、四只后腿和四只眼睛再也闭不上的两只狗头。

  得到一点好处的人,用草绳拎着半斤狗肉,匆匆忙忙地往回走,隔着两里远就大声叫着家里的女人:“死婆娘,快回来烧火!”听说有狗肉了,女人连忙放弃在冰雪尚未彻底融化的田野中寻找野菜的努力,回到家里上足半锅水,将拳头大小的一块狗肉煮得香透整个垸子。

  仿佛是无形的信号或者命令,就在这一天,从一大队到十二大队,整个天门口都跟着杭九枫杀起狗来,就像一九五二年春天抗美援朝战争打得最紧张时,为了预防美国人的细菌战而开展的捕鼠灭蝇活动。杀狗的办法在一般人那里都是相同的,将自家的两扇门留下一道门缝,然后让孩子“啊——儿!啊——儿”地唤狗回来,像是要喂吃的给它。待气喘吁吁的狗将头伸进门缝,拼命地往里钻时,躲在门后的大人使劲一推,两扇门正好夹在狗脖子上。在同一天里,天门口范围内的几百只狗,逃过了此种暗算的少之又少。

  部分原因是狗的主人突然心软了,没有关好门。这些因及时察觉而逃脱的狗,只能请杭九枫来对付。刚刚躲过一劫的狗,见人都会将前身着地,摆出一副拼命的样子。杭九枫倒拿着一把从屠夫那里借来的杀猪刀,冲着狗“啊——儿!啊——儿”地叫几声,那狗就放松了警惕,摇头摆尾地走过,伸出舌头舔着那油腻腻充满血腥的刀把。那狗舔得正起劲时,杭九枫轻轻一转五指,将杀猪刀掉了头。如果是特别聪明的狗,杭九枫可能要将这个动作重复到第三次,只要那狗胆敢伸出舌头在刀尖上舔一舔,杭九枫便顺势一送,将长长的杀猪刀连同刀把一起穿过狗的喉咙,准确地刺中狗的心脏。杭九枫杀狗,没有叫的。不是狗不想叫,而是叫不了。

  最后一声狗吠消失后,侉子陈曾经怀疑,在同一时间里将大狗小狗一律杀光,其中是否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所有回答中,又以杭九枫的回答最让侉子陈无话可说:“鸡吃光了,羊吃光了,猪也吃光了,就只剩下牛狗人,不杀狗吃,未必能够杀牛和杀人?”

  此番对话过后不久,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根筋的男人,歪歪倒倒地出现在下街口。瘦男人的出现立即扭转了整个天门口的注意点,侉子陈不得不就此认定,因为饿极了才杀光了狗。

  瘦得变了形的男人,最早被细米认出是林大雨。

  “没长卵子的侉子陈,没长卵子毛的陈侉子,你出来!”瘦得不成人样的林大雨过家门而不入,颤颤巍巍地走到小教堂,双手扶着门框大叫。作为一种称谓,天门口人在私下谈话时才频繁地使用侉子陈,真正与侉子陈面对面时,以往只有杭九枫才敢这样称呼。

  “奶奶的,你的嘴巴是不是刚刚唆过马鹞子的卵子?”侉子陈最恼火当地人这样叫他,三步两步跳出来。一旦看清楚骂他的人是林大雨,侉子陈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客客气气地请林大雨进屋坐坐。

  “我有力气过这么高的门槛,就回不来了!”粮管所被烧之前,侉子陈派林大雨送新挑选的一百人去白莲河水库工地。“说是轮换,去了之后连我这个送行的领导都不让回,也得拿起扁担当民工。工地指挥部的那些北方人真是狠心,哪怕是条狗从面前路过,也得逼着它用那狗嘴巴叼些土到大坝上。像我这样打铁打出来的一百年的好身体,投进他们的罗网后就出不来了!我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一镇那么年轻都死了!”

  侉子陈心里有愧,泡了一杯红糖水送到林大雨手上。

  “工地上饿死了好多人,一镇也是饿死的!那里的日子真苦,当年自卫队和保安旅封山,要饿死独立大队时也没有苦成这种样子,每天只供应二两米的粥,还到不了嘴,天天都有将手伸进锅里抓米吃而受伤的人。越是完不成任务,越是不让去食堂,去晚了粥就变成了洗锅水。修到半截的大坝比山还难爬,又累又饿的人哪能挑得起一百几十斤的担子。我是看着一镇倒下后,顺着大坝一路滚下去的。跟着倒下去的还有余鬼鱼。那时我还挑着一担土。

  那担土挑上去,就能上食堂喝粥。我舍不得丢下嘴边的这碗粥呀!

  等我喝完粥回来,一镇和余鬼鱼已被专门收尸的人送到山沟里埋了。我曾指着工地周围的山,告诉那些北方人,哪年哪月哪一天,我在这里同伪政府的自卫队如何生死大战。蛮不讲理的北方人不认我的出身。我就在北方人眼皮底下重新打了一回游击,我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不是来当民工的,说逃跑就是逃跑,说离开就是离开!我不想像一镇他们那样,被人拎着手脚往深沟里一扔,就算死了。我家里有棺材,不睡棺材我会死不瞑目。”

  喝过红糖水的林大雨,逢人就说一镇和余鬼鱼死了:“余鬼鱼死之前还叹息,当年偷偷放走董先生,被独立大队的人追到白莲河,傅政委就曾说过,假如余鬼鱼不老实,总有一天要让他陈尸白莲河。余鬼鱼像是明白自己要死了,头天晚上还在说这些哕嗦话。”

  这样的噩耗让粮管所着火、狗全死了等等疑问,迅速变成了次要话题。余鬼鱼没有妻小,死了也就死了,不存在一大家人全部拥进小教堂,要区公所赔丈夫或者父亲的危机。一镇的问题就不同了,在他身后是站得起,睡得下,谁也不怕的杭九枫。

  天门口人都在等着杭九枫的反应。三天之后,杭九枫才放出话来。连日来不敢放心睡觉的侉子陈长出了一口气。

  “一镇也是人,别人死得,他也死得。”杭九枫还用侉子陈的语气,说了一番给侉子陈听的话,“你就不要为俺担心了,忙你的救灾吧。一镇是在白莲河出的事,记不到天门口的账上。俺只要求你莫让天门口饿死一个人。”

  没有粮管所的秋天很虚弱。

  没有粮管所和狗的冬天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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