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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一三三

  “说书说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一代代汉民族的兴衰,只不过是将一段段的历史,换上不同衣衫一次次地重演。”杭九枫和林大雨被捕后,常天亮只要见到合适的人,就会将这句话重复说一遍,“华小于为什么要研究这部说书?也就是看中了藏在其中的这个道理。”像常天亮这样半文半白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了。多数人哪怕说话也是要针针见血刀刀着肉的:“北方人也不想想自己敲的是什么山?震的是什么虎?”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一句写在凉亭里的话:“请马鹞子回来,与杭九枫组成统一战线赶走北方人!”

  这行粉笔字只在凉亭的墙壁上存在了半天,就被丝丝和线线用湿抹布擦得一点痕迹也没有。后来有荷枪实弹的人专门来追问,所有人异口同声地用当年马鹞子与杭九枫联合抗击日本人时的一条类似的标语来回答。真实的标语是谁写的?多数人认为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所为。白送后来只承认,曾经破坏过北方人的自行车。他将刹车装置上的一颗螺丝拧松了,警惕的北方人在平路上试了几次也没发现,等到要下陡坡必须用力刹车时,那颗螺丝突然一滑,失去控制的自行车载着北方人一头栽进路旁的水田里。

  另一位北方人和他的自行车同样遭到陷害,小心翼翼的北方人经过一连串试验后,确信车况良好,便开始放心地在大路上行驶。当自行车速达到最快时,北方人发现眼前有条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好在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横在半空中的一根铁丝轻松地刮破了他的脊背。白送说,这只是给北方人一个教训,如果他们胆敢对林大雨他们下毒手,他会换上一根细得看不见的铁丝,活生生地将北方人的人头割下来。北方人开始变得不相信任何当地人,小教堂内有食堂,他们却不敢碰伙夫做的饭菜,宁可关起宿舍门来,点上煤油炉,一日三餐吃自己煮的面条。夜里睡觉不敢开窗户,门闩上得死死的,还要顶上一条长板凳。一天夜里,北方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枕头下面的手枪,冲着窗口叭叭就是两枪。后来才发现,自己是被噩梦缠上了。

  北方人勉强支撑了一个月,便被再次召回到县城,继续先前的那种学习。他们走得很顺利,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送行。

  “天门口的男人都没有长卵子吗?”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平静中,细米尖锐地叫了一声。细米的本意是指一镇。杭林反革命集团出现后,反应在天门口每个人身上,最平静的不是雪柠,反而是杭九枫的儿子一镇。细米哭哭啼啼地跑来通报,一镇抬了一下眼皮:“我早就说过,北方人是大智若愚,要他们忍一忍,凡事从长计议。”

  这以后,一镇再也没有就这件事说过任何话。细米曾指着他的鼻子当面数落,这副样子,的确不像杭家后代,连马鹞子的种都不是。

  一镇就是不说话。细米以为是段三国背后教了什么招数,又去质问段三国。段三国也叹气地表示,单就这件事的表现来看,一镇的确像马鹞子。既然一镇又成了马鹞子的儿子,细米也就很难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平静。最早把握住这不祥之兆的则是雪蓝。早上起来,雪蓝与以往一样,夹着一叠纸,沿着后山上的小路去了观测室。站在小东山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左岸上的雨量室。往日这个时候,一镇会准时打开那扇小门,然后又从里面出来,走下河堤,在雪蓝看不见的地方记录完早上的水位后,爬上河堤,回到雨量室。太阳出来了,雨量室的小门还紧锁着,那条通过西河上的独木桥与右岸相连的大路上,一些肩挑背扛的人,带着赶早交易的货物,匆匆地直奔上街口而来。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新成立的人民公社,大家不得不接受多数时间都由集体支配的原则,各家各户有点小买卖,只能利用早上这点空隙。应该逆这股人流而行的一镇仍没出现。那些出门早,小生意也做得顺利的人开始往回走了。

  下街口外,两个北方人已经骑上自行车往县城方向去了。雪蓝觉得不对,跑下小东山,径直去九枫楼:“一镇在家吗?”

  迎上来的丝丝说:“他已经请过假,去县城探监了!”

  雪蓝赶忙回家告诉雪柠。雪柠却说:“一镇哪会请假探监,去劫狱还差不多。”

  雪蓝急得团团转:“一镇肯定会做蠢事!”

  雪柠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一镇肯定以为,抓住北方人,就能做交换。”

  “我要去救一镇!不让他做蠢事!”也不等雪柠帮忙细细筹划,雪蓝推出自行车,沿着西河左岸向下游方向追赶而去。

  鲜红的自行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汤铺。雪蓝在镇上问北方人的行踪,碍于面熟,有人勉强地往县城方向指了一下。汤铺前面是饼子铺,在这座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镇上,雪柠再问相同问题,被问的人要么懒得答理,要么粗声粗气地反问:“北方人是你什么人,姐夫?妹夫?还是丈夫?”也有人说:“雪家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到关键时候就变成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精,爱不得又恨不得!”出了镇子,雪蓝放慢骑行速度,问一个放牛的男孩,有没有看到两个骑自行车的北方人。放牛的男孩昂着头说:“北方人是胆小鬼,怕我用手中的鞭子撵他们回老家。”“你不是胆小鬼,你是一个糊涂鬼,连两个骑自行车的大活人都看不见!”雪蓝一激,放牛的男孩就急了:“谁说我看不见,是他们真的没有走这条路。北方人怕我用钉子扎他的轮胎,我在这儿守着,他们就不敢来!”放牛的男孩扬了扬一枚磨得雪亮的铁钉。雪柠下了自行车,将男孩手中的铁钉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请他在自己的自行车胎上试着扎了几下。

  男孩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铁钉扎进去。男孩红着脸为自己狡辩:“我是不想扎女人的车胎,我只扎北方人的车胎。”雪蓝告诉他,故意扎破别人车胎是会犯法的。“犯法怕什么,大不了再将独立大队成立起来,上山打游击。”放牛的男孩只是将不少人说过的话用更加幼稚的话气重复一遍。雪蓝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与战乱和战祸密切相关的独立大队还会如此深入人心。

  雪蓝相信了放牛男孩的话。大路上露水还没干,在女式自行车的前方,看不见任何新鲜车辙。雪蓝很清楚,只要一镇真的埋伏下来,抢占先机,制服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北方人并不困难。雪蓝掉转车头往回走,先前说雪家女人是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精的男人故作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不会回头,不会见风使舵,非要追到黄河边,那就叫不见黄河心不死,这样的女人命苦。”雪蓝往回一路找到汤铺外的那片茂密的树林里。

  大路两边横陈着不少大树,经年历月已经烂得只剩下中间的一段树心。这些树都是当年刚成立的独立大队在杭天甲的带领下,伏击冯旅长时被炸倒的。雪蓝将骑行速度放慢下来后,便发现两条自行车辙在树林中央戛然而止,两块染血的鹅卵石溅落在附近。雪蓝不是不害怕,而是用不着害怕,她很清楚一镇就在附近,两个北方人一定也在附近。雪蓝毋须细想就明白,这样一条穿过森林的大路,在既有手枪,又有自行车的北方人眼里,实在是太好的风景了,当他们为离开天门口而庆幸时,绝对不像在龙潭虎穴一样的天门口街上那般警惕。对付两个毫无防范的北方人,一镇只需拿出小时候打石头仗练就的招数,躲在一旁对准他们的后脑勺,甩一块鹅卵石,再甩一块鹅卵石。雪蓝藏好自行车,寻着有人走过的露水痕迹,摸索着走向森林深处。

  雪蓝很幸运,很快就在一处爬满葛藤的岩石缝隙里找到了两辆自行车中的一辆。第二辆自行车还没发现,她就听到北方人在用没有学到家的天门口方言说话:“你是谁?为什么袭击俺们?”

  “从前这片森林里打过一场血仗,有支队伍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下面有一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敢死队,那些人拿着几支破枪,将国民政府保安旅冯旅长的贴身卫队全部歼灭了。敢死队长就是被你们诬陷的杭九枫。”答话的男人说着一口地道的金寨方言。

  北方人试探着问:“听起来你是杭九枫的老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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