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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本月是一九五三年的第一个月份,也是大别山区冬季最冷的月份,在这个月里,西伯利亚的冷气团频频南袭,使气温常常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并且伴以大风,构成寒潮。不过比起去年一月份,寒潮还不算太活跃。全月碧空十四日,疏云八日,裂云六日,密云三日,雨十一日,雪一日,结冰十四日,霜十四日,露一日,暴风八日,霭十四日,雾一日,沙阵一日,日晕一日。本测候所完全正确预报十六日,部分正确预报八日,完全不正确预报七日。

  看了许久,她也无法看出,自己替代柳子墨第一次为当月天气情况所作的概括,与一些好人的死去有何关联。

  卫生所的人搬进紫阳阁时,赶上了一九五六年的中秋节。

  雪柠并蓝和荭:与你们分开已有四年了,我在这边过得很好,主要是安宁。你们那儿会不会如此?我想至少表面上不会。这是因为,同样的瓶子,有人非要往里面装毒药;同样的心理,有人非要无中生有制造烦恼。这样说话是想提醒你们,不经过创伤,就成熟不了。天下草木,谁不是悲伤地送别最美丽的花朵才能结出果实。很想了解你们母女的近况。不过,即便不说,我也略知一二甚至七八。你们做得很对,根本不必回头去看伤害你们的人是谁。如果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难道你们也要趴下去反咬它一口吗?多少人要离开这个世间时,都会说出同一句话,这世界真是无奈与凄凉啊!梅外婆还是坚持着一贯的梦想,世上一切都是好的,只要去爱它。

  雪柠在梅外婆死后第五年读了她留下的第五封信。好像梅外婆已经同柳子墨在天堂相见了,后来的信里只字不再提她一向口口声声所称的柳先生。

  “不洗澡的人,香水搽得再多也香不起来。”常娘娘坐在门口冲着挂在旁边的卫生所招牌喃喃自语。将这话和梅外婆的信连一起,雪柠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

  第十四章 一盏灯更黑暗

  一三二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提及的大鸣大放运动波及到天门口后,杭九枫和林大雨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在当地传为佳话的著名意见:从北方来的侉子们只在天门口打一仗,就将胜利之树上最好的果是实全摘去吃了。

  那一阵侉子县长终因与县文工团的女演员交往过密而在生活作风上犯下错误。侉子县长在与老家的黄脸婆妻子离婚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期的那样与那位皮肤白得像雪人,只要开口唱歌就能引起全场喝彩的女演员结婚,而是迅速爱上另外一个皮肤更白,长着一对酒窝,跳起舞来如同春风拂柳的女演员。赶上北京所派的一位要员来到大别山区慰问,被抛弃的女演员在台上将一首苏联歌曲唱得声泪俱下。不知内情的要员还以为她是动了阶级感情,演出结束后,点名要单独接见她。没料到女演员一进会客室,就将降子县长写给自己的错字连篇的情书和那块染着处女红的绣花手怕拿出来,大声喊冤,说侉子县长借口自由恋爱,对她耍流氓手段。

  深为震怒的要员责令有关部门派人调查,调查小组进驻文工团时,正赶上后一位女演员因妊娠反应,蹲在住所的后门尽情地呕吐。

  侉子县长就被开除出革命队伍,遣返到山东老家后,段三国当了几个月的代理县长。

  杭九枫和林大雨将此当成了大鸣大放带来的曙光,进而提出更为著名的意见。

  天门口的房屋天门口人住!

  天门口的田地天门口人种!

  天门口的美女天门口人娶!

  天门口的大印天门口人用!

  这四句话从提出之日起就显得如此深入人心,只用了半天就传遍了天门口,又用了半天向下传到了汤铺,向上传到了中界岭。

  有西河潺潺作响,水之所至路人皆知。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这些看上去只是随口说出来的话,竟然越过江淮之分水岭,在深受当年六霍暴动影响的整个大别山区产生热烈地回响。面对在西河两岸有着天然支持力的杭九枫他们,那些跟随第三野战军来到大别山区的北方人,表现出空前的垂头丧气。然而,南方人永远也无法克服当他们将北方人称为侉子时所暴露出来的致命弱点,他们对所谓侉子的轻视是根植在骨子里的,是表里如一的。不比北方人,他们偶尔也会称南方人为蛮子,但遇到具体事情,他们往往十分谦恭。北方人的内敛与内秀被那张粗粝的面孔藏得纹丝不泄滴水不漏,越是身处逆势,这种天赋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杭九枫和林大雨从没有说过将侉子们送回北方老家过年的话。但传闻之下,这种意思已经弥漫开来,大家都说,冬天一来,留在县里的三百多名北方人,肯定要回归他们恋恋不舍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

  冬天说来就来,天堂气象站连续两天发布将要降雪的预告。

  这一天,街上又出现一个说武汉方言的陌生男子。陌生男子是从中界岭下来的,在白雀园旅社登记时,他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华小于;政治面貌:共产党员;籍贯:汉阳;工作单位:湖北省文化馆;职务:民间艺术研究员;事由:采风。按照白雀园旅社特有的规定,在办完所有登记手续后,华小于还得伸出手来让常天亮细细地抚摸一遍。华小于不明白,常天亮坦白地取下墨镜告诉他自己的实情。

  “我的眼睛长在手上,摸过这一次,过三五年你再来,我若是认不出,吃住的费用就由我的工资里面扣。”

  常天亮的手指动作格外细致,仿佛能进入到对方手上的每一道皱纹,慢慢从指尖游走到手腕。

  “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回答,常天亮又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次。

  如此追问立即遭到华小于无情的嘲笑,刚刚说的话都记不住,那用手摸一下就能记住对方三五年的保证,连天方夜谭都不够格,只能是吹死牛不用偿命的江湖骗术。常天亮倒不在乎,一旁的荷边却不干,非要到街上找一个人来当面试给华小于看。华小于一时兴起,答应可以将由上街过来的第三个女人叫过来试试。第一个女人是段三国的妻子;第二个女人是从右岸过来,上供销社卖鸡蛋的;第三个女人是记录完当天的气象资料准备回气象站的雪蓝。

  荷边比画着让雪蓝伸出手来,常天亮轻轻地触了一下便说,雪蓝的手太像雪柠了。雪蓝明白其中的意思,试完了便走,从头到尾不说一个字,也不往旁边多看一眼。荷边再说先前的话题时,华小于已不理她了,嘴里说着认输的话,一双眼睛只顾痴痴地盯着雪蓝。

  荷边笑着推了华小于一把:“要演儿女情长的好戏了!”

  华小于回过神来简要地问了问雪蓝的情况后,斩钉截铁地说:“今生今世我的一切终于有了可以托付的女人!”

  华小于一刻也没耽误,大踏步跨过院子,站在气象站门前,彬彬有礼地作了自我介绍。

  雪蓝很好奇:“民间艺术也能研究?”

  华小于很高兴雪蓝能主动搭话:“当然,可以从多个方面进行研究。北方的梆子,南方的说书,经过研究就会发现,在它们背后隐藏着南北两地民众的性格。一般人都以为梆子工于藏拙,说书擅长露巧,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梆子藏的是巧,露的是拙,说书藏的是拙,露的是巧。”

  雪柠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才开口:“华先生来一定是想研究本地的说书哟!”

  华小于说:“我是第一次来贵地,只住一晚上,明日一早就赶路回武汉。我想在雪蓝面前毛遂自荐,希望自己这辈子能做她的第二十五朵白云。”他的神情将剩余的意思全部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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