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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屁眼里塞回肚子,等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动乱。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者,天王老子也。

  当年闹赤色粮荒,此同志曾有僭越,管过粮库闲事。继往能出生入死,开来当要荣辱与共。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政府,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

  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

  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

  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

  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目了,这种游戏就成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是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毋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标吾,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杀人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照耀下的桃花汛涨满了街边的小溪,天门口彻底渡过了寒冬,温情脉脉的南风将从天堂舒展而来的大片山区吹醒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园、不起眼的新草、不经意的地衣,都在簌簌地向高处出头,一头牛在田畈中间打着愤世嫉俗的响鼻,一只远远地看不清楚是松鼠还是乌鼬的小兽,在树林的边缘毫无牵挂地蹿来蹿去,一只从来不往高处飞的鹞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又同样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阵鸡飞狗跳,还有每天傍晚都会出现的女式自行车。一直守着姐妹俩的常娘娘也会明明白白地说:“雪家的花儿又开了!”有雪蓝的帮助,雪荭很快就能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在左岸上跑来跑去。

  这天傍晚,左岸上出现了一个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礼的询问之下,正在练习骑车的雪荭和雪蓝,不仅回答说,镇上有座白雀园旅社,还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一旁的圆表妹急了:“雪家人为什么这样没记性,三年一灾,五年一难,难道还不够吗?”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下来后,在街上信步走了一圈。爱游戏的孩子们哪肯放过新的目标,齐叫一声:“杭九枫回来了!”常娘娘马上冲出大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险些被她吓软了腿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是白雀园旅社开张以来人住时间最长的,刚来时他对常天亮说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他又说再住两夜。三天过后,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还不想走,还要再住三夜。常天亮没有为难他,只是提醒说,若是在三年前,镇反委员会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会心一笑,坚持住满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说武汉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请自来,悄然闯进紫阳阁:“咸安坊有个姓邓的裁缝,你认识吗?”

  “邓师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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