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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那几天,测候所的事情全由雪柠去做。柳子墨留在家里教雪蓝骑自行车。紫阳阁里面的院子不算大‘刚好够女孩子学骑自行车。

  一九五二年中秋节前几天,侉子县长来天门口为当地的镇反运动作总结。在区公所当文化干事的一县,提着一桶用土红化成的水往小教堂的外墙上书写大幅标语,经过镇反运动的天门口仿佛比从前更热闹了。一县身边围了一些打野的人,下街一个刚出师的篾匠坚持说一县写错了,庆字底下应是犬,而不是大,又多又广的狗一齐叫起来才热闹,才有喜庆气氛。年轻的篾匠进一步说,祝字也写错了,左边的应该有两点,而不是一点。赶上常天亮过来了,有人故意请他评理,常天亮想也不想就说,一县是对的,篾匠错了。篾匠哪里服气,继续往下挑剔,这一次一县是真的写错了,废除的废字不应该写成广字头,而是广字头。一县却不肯改,还理直气壮地说,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没有,就不能废除。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传了过来。一县回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蓝推着那辆英国出产的女式自行车,仪态万方地走出家门,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松开扶着龙头的左手,将白色长裙先行撩过那弯曲的自行车梁,再用穿着白色皮鞋的脚,轻盈地踮了踮地面,身子就像蝴蝶采花一样随风而落,稳稳当当地坐在座凳上。在众人轻轻的惊呼声中,雪蓝慢慢端正了自己的身子。跟在后面的柳子墨小跑了一阵,终于停下来,冲着远去的背影再三叮嘱不要将龙头扶得太紧,给它留下一些能够自由调节的空间。临出上街口时,雪蓝仓促地扭了一下头,大声地要柳子墨跟上去。柳子墨笑着挥了挥手,要雪蓝放心地往前骑。

  雪蓝很快就与所骑的女式自行车融为一体。西河左岸上的行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早早地站在路旁等着感受那擦肩而过的奇妙。雪蓝没有让自己骑得太远,她明白会有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向自己,原来一直骑到汤铺的计划,在即将望见远方的瓦脊时突然改变了。

  那一刻里,河滩上出现了一匹白马,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自马是冯旅长曾经骑过的,后来归在侉子县长坐下。河滩上的白马顺流而下,急速地超越雪蓝和她的女式自行车。站在马镫上,双手握着缰绳的人却是一县。骑着白马的一县,又是一种景象,当他从一处斜坡打马跃上大路,雪蓝已掉转车头,顺来路回去了。一县没有着急,眼看骑在自行车上的雪蓝要过凉亭了,这才策马扬鞭,长风卷云一样追上去,超过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雪蓝骑着自行车重返家门时,一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提着那桶土红水,继续往墙壁上写字。

  一段时间后才听说,从雪蓝出上街口到叫到下街口,侉子县长始终用望远镜盯着,直到一县骑着白马追上来,他才收回目光,严肃地责问杭九枫和林大雨:“一个女人还敢嚣张,说明你们的镇反工作没做到家!”

  “这事怪不了我们,人家有后台,有护身符保护着。”杭九枫很高兴有机会将心里憋了好久的活说出来。

  “天不要怕,鬼不要怕,只怕你没法将群众发动起来。”

  “在天门口,没有杭家人想不出来的办法,所以,傅政委才一直依靠我们。”

  侉子县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他要杭九枫说话时慎重一些,莫太夸张,实实在在地搞镇反,看准机会将天门口最后一块硬骨头啃下来。

  当时,从钟楼上下来的侉子县长貌似憨厚地开玩笑:“都要累死我的马了,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哟!”不等一县回答,侉子县长便转向正要推车进屋的雪蓝:“劳动人民在流血流汗,剥削阶级的娇小姐却利用帝国主义制造的享乐工具游山玩水!”

  “你说得不对!人发明自行车,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雪蓝的回答非常干脆。雪蓝将自行车比做那匹白马,当初冯旅长骑着它是同从北方来的第三野战军打仗,今日白马又为镇反运动四处奔波。从得到这辆自行车开始,雪家人就想好了,要她往后将天气预报发布到更远的地方去。

  自此开始,天门口乙类测候所,自动将天气预报发布到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更广大地区。同预知风雨的天气预报相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更让他们赏心悦目。每天上午雪蓝都会出现在中界岭的山脊上,到了下午又会出现在汤铺的河岸旁。雪蓝已经将日落月出一样让人看惯了的白色长裙、紫色短上衣,换成了拖曳着蓝色飘带的白色海军服。人在车上,车在风中,一切都在蓝色飘带的鼓舞下,高高飘扬起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与这种徐徐驶过脑海的美丽相遇,都要怔怔地当一会儿苕。让他们觉得更有趣的,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与雪蓝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岭下,邮递员就将自行车寄放在路旁的人家里,背着邮包往上走。骑着女式自行车的雪柠,第一次外出发布天气预报,就一路骑行登上了中界岭。邮递员当然受不了,横下一条心不再寄放自行车了,硬着头皮往岭上踩。骑在女式自行车上面的雪蓝,一扳变速手柄,便超过了邮递员,不太轻松,但也决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处的分水岭。

  输给雪蓝的邮递员有些丧气地说,自己的自行车若是也能变速,樟树凹他都能骑上去。

  正是这一天,邮递员偷偷地拆开一封密件给雪蓝看。文件上说,全国性的镇反运动以无比沉重的力量,给予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残余势力以摧毁性的打击。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达到彻底或者比较彻底的地步。根据十月份的统计,全国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杀、关、管各种惩处。时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国镇反运动终于胜利结束了,共计歼灭土匪二百四十余万,关押各种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万,管制二十三万,杀掉七十一万。

  四周没人,有动静也是林中小兽或者北风过岭惹出来的。邮递员说:“结束了就好,雪家总算躲过一劫。”

  雪蓝很奇怪:“雪家没做坏事呀?你们用不着担心。”

  邮递员说:“你还没有听说呀,军师岭脚下有个大垸,八月份最热的那一阵,垸里的人突然发动起来,一口气镇压了六个人。当地人没有什么说的,倒是一些北方人不服气,替这六个人打抱不平,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天门口雪家对穷人的盘剥厉害。北方人还算了笔经济账,你这辆女式自行车,至少可以值四十头耕牛。”

  “难道他们不清楚自行车是别人送的吗?”雪蓝很奇怪,但她没有往深处想。去汤铺发布完天气预报,在返回的路上,雪蓝碰上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骑着自行车的雪蓝好奇地盯着她们身上的背包,年轻漂亮的女子们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字:“你就是雪蓝吧!”随后再也没有下文。雪蓝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个沙坑,急着躲避时,重重地摔了一跌。那些女子只顾咯咯地笑,谁也不肯上前来拉她一把,随后又故意散开,不给雪蓝让路。雪蓝一开始还能忍受,慢慢地跟在她们后面。时间一长,雪蓝就不愿意了,看到路旁的树林里有几只野狗,便悄悄地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驴子狼来了!”受到惊吓的野狗们猛地蹿了出来,拦在路上的女子们慌乱地闪到一边。早有准备的雪蓝稍一使劲,便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那些不太友好的女子,只能远远地唱着一首吊诡的歌曲。

  雪蓝回到紫阳阁,见圆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里,才明白,那群年轻女子,是董重里带来的文工团员。

  县文工团要来天门口上演与镇反及土改运动有关的新戏,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戏台,他们将一向开会的地方用锄头平一平,前后左右各竖一根柱子,挂上一块幕布、两盏汽灯就行。这是县文工团头一次来天门口演出。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人都来了,天还没黑,左岸旁的河滩上便站满了人。

  因为是回家,董重里向团里请了半天假,说是陪圆表妹,其实一直在同雪柠和柳子墨说话。吃晚饭之前,一县突然来了。极少进紫阳阁大门的一县,居然要替文工团借自行车,放到戏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团演戏,每句台词,每个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绝没有与自行车相关的内容。

  一县理直气壮地说:“是侉子县长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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