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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还有一次,事情的发生与结局都是混沌不清。往年立秋一过,还在街上乘凉过夜的就只剩下年轻人。老人、孩子和女人都怕下半夜的露水,天上流星一多,便忙不迭地往屋里躲。今年气候反常,梅雨多落了半个月,酷暑来得晚,退得也迟。立秋前后下了几天雨,大家以为夏天终于过去了,气温却突然节节攀升。白天里,公鸡母鸡全都撒开翅膀趴在地上,有人走近时宁可叫几声也不愿爬起来。到了夜里,喜欢到处游逛的猫狗,一个个全变成了娇气十足的孩子,谁手里在摇着蒲扇,便往谁面前钻。这一天是处暑,在外面乘凉的人一点也不见少,睡到五更,在上街口站岗的哨兵突然连开数枪,还声嘶力竭地高叫:“马鹞子!莫让马鹞子跑了!快来捉马鹞子呀!”一时间上街下街全乱了,许多人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就进了别人家的门,发现不对,又惊恐万状地往外跑,惹得其他人以为又有谁发现马鹞子了。闹到天亮,前前后后开过几十枪,哨兵所说的马鹞子,也只有他自己看见过。太阳出来之前,坚信自己没有打瞌睡,更没有做梦的哨兵在自己开枪的方向发现一摊血。头天晚上住在汤铺的侉子县长赶过来,兴致勃勃地拿起滴在树叶上的血,声称自己有办法分析哨兵开枪击中的人是不是马鹞子。侉子县长的办法很简单,从马鹞子的儿子身上取一滴血,将两滴血放到一起,如果不能融合便万事甘休,只要它们能水乳交融,被打伤的人必定是马鹞子。一行人来到九枫楼,丝丝和线线领着一县和一省上山捡松菇去了。一省不在,那些人就将一镇当成马鹞子的儿子。没想到惹恼了正好在家的杭九枫:“马鹞子逞凶狂时,一镇就是我的儿子!马鹞子被打败了,一镇更是我的儿子!”大家不觉得杭九枫是无理取闹,可他们还想试一试。“你是最想抓住马鹞子的,你不配合谁配合?”杭九枫当即骂了声:“卵子!我只是监狱长,只负责将你们抓到的马鹞子关进死牢。”僵持到早饭后,树叶上的那滴血干成了一块暗红的软皮,杭九枫仍不改口。当年独立大队失势,自己也不曾将一镇让给马鹞子做儿子,好不容易将政权夺到手,反过来要他承认一镇是马鹞子的儿子,岂不是太荒谬了。侉子县长最终迁就了他的固执。一个马鹞子,顶多只能同时使两把手枪,多活几天又能闹出多大的风波?杭九枫马上拍着胸脯说,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马鹞子了,只要给他十个士兵,组成一支独立大队,追捕之事就用不着别人操心了。这种旧话重提的要求,侉子县长笑一笑,拍拍肩膀,就算是对杭九枫的尊重了。杭九枫很恼火,他讨厌这些北方人在表面上的亲密中所隐藏的轻蔑,很想跳起来大发雷霆。

  有两件事最能体现天门口局势表面稳定下面的不可捉摸。

  第一件事情是,上街一个并不是最富的富人被抓到县城里,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公开处决了。原因是他们决不接受取代国民政府的人民政府所发行的人民币,还用比规定每枚银元兑换三百元人民币高出十至二十倍的比价进行买卖结算。这四个人被枪毙时,有许多人在一旁大声叫好。人民政府为此专门召开万人大会,并铺天盖地地张贴标语,声称省人民政府已向武汉市场上抛售了两百万枚银元,而且从得到苏联老大哥无私支援的东北三省紧急调来的更多银元也在准备抛售中。由于声势造得好,此举在天门口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常天亮第一个将手中的银元全部拿出来换成人民币。以一人之力遣散冯旅长数千精锐士兵的常天亮,还劝别人听从号召,他相信自己又会像当初与冯旅长进行贷款交易那样,再获一次暴利。事情过后,常天亮才吓出一身冷汗。实际上的情况并非如此,在武汉过得寂寞,又被医生确诊不可能再生孩子的紫玉,在郁郁寡欢之中,写信来请常天亮,让他去县城坐刚刚开通的邮车直达武汉。住在紫玉家里说书的常天亮,了解到许多外人所不知情的消息,其中包括那次抛售的银元其实只有十三万枚,所谓从东北紧急调拨的银元,也才一百万枚。雪家在这件事情上动作也不慢,还在绸布店门前张贴告示,欢迎来买布的人使用人民币,从而成了暗地里继续抵制人民币的那些店铺恶语相向的目标。好在人民币侥幸没有成为金圆券,在其对银元的比价缓步上升之后,雪家还小赚了一笔。

  第二件事情是,中秋节后已经正式称为人民政府的新政权第一次征收秋粮。雪家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带头,不仅早缴,还想多缴。林大雨在请示侉子县长后没有答应,只拿走了他们应缴的那一部分。不同寻常的是,那些因各种原因还在租种雪家土地的人,一改向来老老实实的习惯,本应交两百斤租谷的只肯交一百斤,应交一千斤的,交了三五百斤后,便没了下文。见雪家从不派人上门去催,那些人还后悔索性一粒米的租子也不交该有多好。在这件事情上,董重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董重里终于有时问专心地研读那位叫于小华的女人留下来的日记,每有可能与雪家相关的心得,就会来紫阳阁说一说。有天夜里,雪家的人都睡下了,董重里忽然带着圆表妹将大门敲开,迫不及待地告诫雪柠等人,应当将那些租给穷人的田地送还给他们,越快越好,早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安全。雪柠还记得,那些田地多数是穷人们当年请求雪家买下的,价格是当时最高的,转过身来继续租给他们时,所收的租子又是最低的。这时候的雪柠,同董重里一样,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听到一些关于山东省一带率先实行土地改革的情形。那些来自胶东半岛的士兵,有十几岁的,也有四十多岁的。问他们,这种年纪了,大的大,小的小,为何还要背井离乡外出打仗。士兵们的回答不分年龄全都一样,在老家时,他们将能杀的富人全杀了,能分的土地财产全分了,富人家的女人也就变得死皮赖脸地往穷人家里钻,哀求穷人们娶她们做老婆。出来当兵的人都是此中积极分子,不将富人依靠的国民政府彻底打垮,富人重新得了势,千百年来难得到手一次的好日子就要溜走不说,自己脖子上的人头不落地十次,也要落九次。在山东省新政权主导下进行的土改情形,在道听途说中传遍了天门口,那里的穷人想杀人时,只需有人在台上大声问:这家伙该不该杀?台下的人齐声回答:该杀!连走走过场的审判都不用,拖到一边,砰砰几枪,就解决了。有些地方,真正的富农杀光后,还将一些只够中农,家里还欠着许多债务的人当成富农杀了。

  雪柠没有辜负董重里为雪家付出的思考,她对柳子墨说:“不等了,现在就将地契与租约清点好,天亮之后,该送的送,该还的还,只留上辈传下来的两亩口粮田。”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雪柠不仅想到了梅外婆,还觉得自己已成了梅外婆。不同之处在于,雪柠爱流眼泪,还要柳子墨陪着,像当年那样去到西河左岸上,看天上变幻莫测的白云。记忆中,雪家光是好田好地就五十多亩,其余较差的坡地沙田还有五十亩。除了雪家祖上传下来的口粮田,没有哪块田地不是梅外婆来天门口后置下的。那一年为了安抚被董重里从天堂领下来加入自卫队的前独立大队队员,雪柠曾经以五年和十年为期,租了一部分田地给他们,其中五年到期的,雪柠都兑现了,一百多亩田地因此少了二十几亩。雪柠和柳子墨挨家挨户送还地契与租约时,当年害怕马鹞子他们强行霸占而请求雪家买下自家土地的人,极少有敢爽快接受的。大家都是颤颤巍巍,想拿着又担心会烫手。从小到大,雪柠见证了这些年的折腾,到头来依然是雪大爹所坚持的祖训最为正确:无论何时,都不要接手穷人的田地房产,得到时越便宜,付出的越昂贵。拿到地契和租约的人,无一例外,纷纷在柳子墨提前为他们代拟的收条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收条上的文字只有数字不同,其余的完全一致,抬头一句是:兹收到雪柠女士所赠地契一张。

  接下来是面积多少,某年某月某日因何原因、用多少钱从今日受赠者手中或者家人那里购得。最后写道:如此返还,并无任何附加条件。这些句式都由雪柠、柳子墨和董重里三人反复讨论过,并且还听取过段三国和常天亮的意见,直到再也找不到毛病了才确定下来。

  给柳子文的复信用时很长,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个月。替柳子文送信的人,没有在预期的时间里出现,使得柳子墨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写好的信撕掉重新再写,或者是在已有文字中间补充一些更加新鲜的内容。

  眼看到年底了,送信的人终于再次出现。重新露面的送信人行为举止大变样,语气中添了许多铿锵,既要求先看信,又要求柳子墨不要以为这是对他们兄弟俩的不尊敬。柳子墨并不觉得送信人会真的将信拆了,只是说,自己写惯了气象日志,只会像记流水账一样将人所共知的事情记录下来,提供给柳子文。送信人将这话当成了允许,毫不犹豫地拆开了柳氏兄弟的家信。事后闻知此事的董重里说,这叫阳谋,起码还当面问了一声。实际上,只要信到他们手里,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找一名临摹高手,以你的名义写一封百分之百替人民政府说话的信。既然没有这样做,那就只能认为是他们对你有所信任和尊重。这也是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与被打垮的国民政府的不同之处。一方讲究阳谋,一方擅长阴谋。送信人读完了自己要送的信,坦白地说,柳子墨完全可以将信写得更好。送信人的提示,有些被柳子墨采纳了:截至这一年的八月份,国民政府留守大别山区的第十一支队以及潜伏下来准备执行特殊任务的三千五百余人,尽数被歼,连绵数县再无一支成建制的听命于国民政府的队伍。柳子墨还想将描述山东一带土改情形的文字处理得不太刺眼。送信人却不同意,那些事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境外的报纸早就连篇累牍地报导过这些事,而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已经发布了矫枉过正的政令,将山东省的做法进行纠偏,所以,一点不说反而会让柳子文望文生疑。送信人说,自己最早答应替柳子文送信时,虽然不是人民政府的反对派,至少也是中立派,今日,他已经进步成为人民政府的忠实拥戴者。

  送信人谈了种种原因后,柳子墨也有所触动,情不自禁地表示,自己也应该离开天门口,至少应该去武汉三镇,看看那里的新形势和新局面。

  送信人拿上经过多次修改的信出门时,两个人都有一种由衷的兴奋。这封信对柳子文后来北上返回武汉起了多大作用,柳子墨一直无法了解。如果再晚一点,将县人民政府再三邀请柳子墨出任参事一事写入信中,这种效果也许还能判断。值得写一写的还有董重里和段三国,也是县人民政府发出的邀请,在董重里答应出任县文工团团长之后,段三国竟然成了副县长。只要了解这些事的人都会说,参事之职非柳子墨莫属,人民政府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在董重里与文工团长之间也可用人尽其才来联系。

  而使段三国成为段副县长,则是神来之笔,充分体现了人民政府共同建国宽大为怀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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