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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怎么往日没有注意,这些名字个个都是那样好听!”马鹞子没有杀人,而是将名单送县国民政府审核。董重里不审不核,马鹞子也不催不问。

  杀人如麻的马鹞子终于心虚手软了,他通过线线往外放话,要那些在外逃难的人放心回来。听信此话的人溜回天门口,果然只是写一份反省书就没事了。这其中包括马鹞子最想惩罚的常天亮。由于是常天亮让拿军饷放贷的吕团长吃了大亏,又由于重机枪营的士兵不满长官克扣军饷而临阵倒戈导致战局崩溃,要治常天亮的罪真是轻而易举。在点明常天亮所犯罪过的同时,马鹞子又为他寻了一条全身而退之路:拿钱放贷款,完全是在做生意,况且常天亮还是代表商会。心里越来越有数的常天亮赶紧从所赚得的银元中拿出两千元送给马鹞子。

  马鹞子没有不收之理。转眼之间,大米就由每两百斤九万五千元法币涨到四十万元,淮盐由法币六万元一百斤涨至三十万元,湖南青布则由每匹法币五十万元涨至一百八十万元,一块银元更是可以兑换法币九千元。军队是硬的,经济是软的,政府靠着这一软一硬才能不垮台,像现在这样既软不下去,又硬不起来,只怕是卵子上面试刀,太险了。

  反政府的第三野战军分出大部分兵力去大别山北部参加信阳会战以及襄樊攻坚战,另一部分调往淮河以北,为淮海大战作战役铺垫,遍布大别山区的政府军亦步亦趋地跟踪而去。西河上下出现多年来少见的交战双方势均力敌的局面,作为攻守要点,县城的夺取与丢失,经常是一夜之间的事。大部分情形是,失守的一方纠集起本方在附近的地方队伍,气势汹汹地奔杀而来,另一方见势不妙,不等交火便落荒而逃。不久,他们又会以同样的方法,再次夺回县城。这种攻守转换之频繁实在是史所罕见。董重里什么也做不了,只想着如何将县政府的一帮人活着带出县城,然后又要想如何将他们平安地带回县城。

  过完年,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日,傅朗西突然派出三个团的兵力,包围了县城。事先得到通知的董重里,明白自己勉力维持的县国民政府已是寿终正寝了。他将全县的军政档案盘点好,要求马鹞子不必再战了。马鹞子没有阻拦董重里的献城,却也不肯就此缴枪,他带着自卫队主力连夜溜出北门,翻过军师岭,顺西河而上跑到天门口。

  一晃就到了四月,国民政府从去年秋天开始发行的金圆券,已经从一元银元兑换两元,变成能够兑换三十万元了。又过了一个月,一元银元已值到金圆券五百四十万元。常天亮在马鹞子面前算了一笔账,当初吕团长克扣军饷强行贷给商会的两亿法币,如果留到今日,只值银元两角四分七厘多一点。

  马鹞子摸着那只仅存的耳朵仰天长叹:“常瞎子呀常瞎子,你不是算账,是在算计我的心!”不等常天亮辩解,马鹞子又说,最厉害的是自己算计自己。前些时,雪家的收音机里还在说有长江天堑作为屏障,政府军将要重现当年赤壁大战的辉煌,从北方来的人民解放军,一定会像当年曹操的百万大军那样,被打得只剩下一条华容小路供其逃命。

  “西河都干了,街边的小溪还能流到哪里去呢?”马鹞子这么说着,心里却还不服气。与对手对抗近二十年,哪怕死到临头也要翻个白眼呀!

  清明节刚过,祭坟的香火还在冒烟,从东北三省一路打过来的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便开进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的老家黄州城,并从附近的团风码头南渡长江。清明过后是谷雨,不管是嫁了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只要是年轻女子,没有不盼着这一天的。

  谷雨一到,她们就可以去那长满新芽的茶树林里,躲得深深地大声唱些风流民歌,既撩男人,也撩女人,既撩别人,也撩自己。假如唱得好好的一对男女忽然没有声音了,一定是两个人已经像青枝绿叶一样搂在一起,或者已经解了衣服铺在地上,男人看地,女人望天。等到歌声再起,一定是更加风流,这一年的茶叶肯定格外香醇。白天采茶夜里炒,走在天门口街上,将鼻子凭空唆一下也能觉得满嘴津甜。

  新茶的芬芳弥漫了三天,雪家的收音机就传来南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不到一个月,由大别山区退守武汉三镇的政府军桂系首脑不得不再次下达总退却的命令,于五月十六日这天,将武汉三镇拱手让给了第四野战军。

  “早知当权的高官如此无能,总统和总司令之职就该让出一个给我当!”就在这一天,难得伤心落泪的马鹞子带着自卫队的全部兵力,出其不意地越过汤铺,狠狠地打了一个伏击。从县城出发,想进攻天门口的人民解放军的一个营,猝不及防,吃了一个大亏,当场战死的就有三十多人,还有二十几个人成了马鹞子的俘虏。

  马鹞子没有杀他们,剥光衣服后,用桐油拌锅灰,在每个俘虏的身前身后各写上一句:你们比杭九枫差远啦!这一招也可以称为离间计,马鹞子担心杭九枫会在来自北方的人民解放军的支持下,重组他的独立大队镇守天门口,果真如此,自己在天门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不等这些一吃大米饭就肚子痛的北方佬重整旗鼓发动新的进攻,马鹞子便找到常天亮,明确地对他说,先前给的两千元银元不够开支。常天亮只得再拿两千,马鹞子逼着他又拿出两个两千。马鹞子将八千元银元平均发了下去,看着那些鞍前马后打了十几年仗的士兵作鸟兽散。关于自己,马鹞子放出话来,只有跟着国民政府撤过长江这一条路可以走。

  必须如此行事的道理都是马鹞子自己想出来的。

  天一黑,线线的睡房里就传出男女合欢的狂响。半夜里,身在潮起潮落之间的马鹞子突然高声说书。

  顺治皇帝登龙位,封了吴王吴三桂。三桂兴兵分南北,闯王之兵一路克,军民尽染刀头血。闯王急得把脚跳,带了败兵往南撤,成败缘故谁晓得。顺治二九春上死,康熙八岁治天下,北边南边尽归他。臣民称其为盛世,你歌功,我颂德,不知堂堂国库银,只有和坤一家院。更有书禁《红楼梦》,满朝尽是应声虫,皇帝放屁像打钟。雍正元年是癸卯,世界太平干戈少,就是年成不大好。天下阴雨起洪波,湖广低处水又多,百姓没有米汤喝。雍正坐了十三年,乾隆接位管江山。登基才有半年转,福建台湾齐造反,彭大人,征台湾,又反大小两金川。六十年,江山满,传与嘉庆把国管。嘉庆元年是丙辰,白莲教,起烟尘,出在湖北陕川省,揭竿起事闹沉沉,王三槐,反重庆,张汉朝,反鄂省,齐二寡妇攻樊城,山西陕西动刀兵,二十五年把驾崩,道光接住坐龙廷。

  说书声一落,马鹞子将杀人的力气使出来,不留一点余地用在线线身上。

  没有自卫队的街上很乱。等到杭九枫将一个营的人民解放军领进天门口时,马鹞子早已跑得烟消云散。

  杭九枫很生气,像马鹞子这样的地头蛇,必须由独立大队来对付。然而傅朗西只在嘴上说一说,到底没有将那支全军覆没的独立大队恢复起来。如果独立大队还在,马鹞子就无法逃出如来佛的巴掌心。“你们还是玩猴子去吧!”气急败坏的杭九枫站在九枫楼上,冲着那些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战的北方人叫喊。不只是杭九枫,整个天门口人习惯上都将河北、山东一带的人,同喜欢牵着猴子连卖艺带乞讨的河南人当成一个地方的人,当面说北方人,背后统统称侉子,县长叫侉子县长,区长叫侉子区长。正在街上一边和善地与人说话,一边扫着地的士兵,听懂了杭九枫的意思后,有些人笑,有些人不笑。笑的人都不明白杭九枫的来历,不笑的人全都明白,杭九枫并不乐意别人来帮他打马鹞子。从农历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第一次攻占本县县城,到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八日第七次攻占本县县城,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人民解放军七进六出的行动,杭九枫只参加了最后一次。双方反复绞杀时,由傅朗西主持委派的两任县长,一个被冷枪打死滚下山沟,三天后才找到尸体。

  另一个在政府军第七师的一次突袭中受伤被俘,砍下来的人头,在县城的北门上挂了好多天,直到攻守双方再次易位后,才被取下来。杭九枫并非真的想当县长。他在傅朗西面前说,该职务非他莫属:“我当不好县长,起码能够保住自己的人头,不像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北方人,打不了胜仗不说,还弄得身首分离。想一想吧,北方人没来之前的那么多年,除了让五人小组杀了一任县长,真让马鹞子逮住杀死的,没有一个人是县长。所以呀,让北方人当县长,既是丢你傅政委的脸,也是丢天门口人的脸!”这些话,实际上还是对不再恢复独立大队不满。马鹞子跑了,这是憾事。马鹞子逃跑之前写在北方人身上的那句话,却让杭九枫更加自鸣得意,他的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杭九枫不甘心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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