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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一一七

  保安旅赶到大别山东北部一带前线,总听说第三野战军就在前面,奔波了几个月,连影子都没见着,反而在九月中旬前后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将湖北省这边的麻城、黄安、罗田、浠水、广济、黄梅等七个县城拱手让给了远道而来的对手。就在保安旅撤回到天门口的那几天,县城也曾短暂失守,所幸攻城的并非第三野战军主力,弄清情况后,弃城而逃的政府军,立即杀了一个回马枪,使得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以继续当他们的县长和参议长。冯旅长本可以带着保安旅杀回罗田与麻城之间的三里畈。“桂系那些狗卵子,以为自己是天兵天将。共产党也说桂系的主力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很强,指名道姓要第三野战军先找软柿子捏,消灭我的保安旅。是我主动向南京方面献计,软柿子不是说出来的,是捏出来的。共产党说我是软柿子,老子就装一回软柿子。回头他们就明白老子不仅是硬钉子,还是大别山中的定海神针。”奉命驻守天门口的保安旅是一只莫大的诱饵,政府军中属于桂系的第七师和第四十八师表面上还在别处游动,暗地里却歪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天门口,只要第三野战军主力一咬钩,他们就会猛扑过来。

  急于在大别山区站稳脚跟的第三野战军,将全部主力化整为零分散在大别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既为躲避政府军主力的集中围剿,又为进行他们一向擅长的所谓发动群众。从武汉飞来的飞机天天都在居高临下地搜寻,也无法向地面上的政府军说出一个子日诗云。数不胜数的小股敌军大都懒得隐藏自己的踪迹,一向致力于会战的政府军对此毫无办法。不管是政府军中的桂系主力,还是像保安旅这样的守土队伍,以他们在大别山区与各种各样的共产党军队交手十几年的经验,决不敢以营团为单位与对方作战。

  反过来,以动辄就是一个旅或师的战术行动,面对一支以连营为单位的对手,实在是太过笨拙了。心气甚高的冯旅长浮躁起来。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冯旅长口述一封电文,报请南京国民政府,批准自己将在押的有充分证据表明是敌方地下成员的人,分批次就地正法,这样既可以消除后患,又能够逼迫第三野战军将队伍收拢到一起,形成可以攻打天门口的主力阵容前来营救。冯旅长的想法得到南京国民政府的允许,马鹞子的想法得到冯旅长的允许,他从关押的人中挑出一个长相与杭九枫相似的男人,又从女人当中挑出一个长得最好看的,绑到河滩上二话不说叭叭两枪就给毙了。开枪之前,男人曾对马鹞子说,关起来的人有成百上千,为何单单要让他俩死在最前面。女人马上拦住,说马鹞子是畜生,听不懂人话,不让他往下说。马鹞子很高兴,依照他的经验,凡是死到临头还能有类似言语的人,百分之百是傅朗西教出来的,而将这样的人赶尽杀绝是天经地义的事。此后,每隔两天,就会有人以这种方式死去。

  段三国一家又回到原先的旧房子里。九枫楼被保安旅征用后,依照当初大败小岛北旅团的战法,仍旧放了一个重机枪连在上面。段三国没有一点怪罪的意思,还劝告女儿及外孙们:“这样好,等仗打完了,我们再搬回去。”有一天,趁着马鹞子在家,他还领着丝丝、线线、一镇、一县等家人,大声说唱起来。

  九月初五洪武生,洪武生在红罗村,取名元龙字端廷。元龙八岁父母老,刘家员外看上他,请他放牛种庄稼,同伴伙计十七八,只有元龙胆子大,商量坡里把牛杀,吃得只剩牛尾巴,就往石头缝里插,回去就哄主人家,不信你去拔牛尾,拔得牛喊人害怕。年到十五容易长,死了大哥并爹娘,元龙懒惰去出家,和尚无缘投舅爷。舅爷名叫郭光卿,贩乌梅,下南京,路上惹祸失了群。去投汉阳刘福通,封为总戎领万兵,兵到滁阳未交战,文武官员尽逃散。元龙领着众好汉,请立滁阳王,就把旗帜换,招贤纳士占江山。光卿福大得天下,元龙命好为驸马。哪知光卿命不长,光卿之子名崇廷,立帝称为河阳王。赵得胜,丁德兴,丑陋别人看不上,胡大海,常遇春,一齐收来为护帐。呜呼崇廷身亡死,才把元龙太祖立。三打采石矾,卢州屯良将,俞家父子尽临降。太祖收了朱亮祖,耿在成破赵打虎,友谅杀了刘汉主。一统山河明太祖,布衣起兵艰难苦。一共十代至崇祯,反了闯王李自成,群寇蜂起夷狄进,闯王越关困北京,逼死崇祯煤山尽,杀败山海吴总兵,三桂北番去搬兵,明朝气尽枉费心,甲申元年换大清。

  马鹞子听懂了其中的意思,不冷不热地告诉线线,换了别人,若敢在这种时候这样说书,哪怕长着十个脑袋也难留下一条性命。

  线线没有再哭,说出来的意思更显担忧:前些年傅朗西他们闹暴动,闹苏维埃,马鹞子带着自卫队对付一下就行了,可如今,还没见着傅朗西他们的人影,却要用冯旅长的精锐主力来应对,还有,从前他们哪敢轻易攻打县城,现在却像放野火一样,一烧就是一大片,县城一丢就是多少座,此消彼长,长眼睛的都看得很清楚呀!

  “这是我那岳父老子教给你的吧?”满心疑惑的马鹞子骂骂咧咧地数落段三国,十几年来从没像自己这样真心拥戴过国民政府,也没有像杭九枫那样死心塌地跟着傅朗西跑,哪条路上活得好,就往哪条路上钻。

  “这种事还要人教?”线线太想提醒马鹞子。这些年段三国没有做错一件事,包括想方设法不让马鹞子杀杭九枫和一县。万一时局真的逆转,有杭九枫在天门口撑着,不说凡事有人内应,至少也能在家里吹些温柔之风,不使外面的杀气影响到家里。

  马鹞子当然不会听线线的话。有条有理的枪决持续了三十天后,终于在一片按捺不住的气氛中演变成一场屠杀。

  那一天,按照柳子墨的天气预报,应该有一场雨。早上起来,家家户户的炊烟都不肯往天上飘,一丝一缕全都贴在过往行人的脸上。紫阳阁大门打开后又虚掩上了。冯旅长心情惆怅地站在小教堂前,从安徽一带撤到天门口后,他就没有见过梅外婆。不远处铁匠铺的洪炉也在生火,用风箱吹出来的烟更浓,贴着街面飘浮过来,将眼前的人和物遮掩得朦朦胧胧。突然间,有人躲在浓烟中开了两枪,冯旅长听见自己身上的一块骨头清脆地断裂开来。他很快发现,断裂的是自己的右手臂。

  这时候,打黑枪的人已被闻讯赶来保护他的人抓了起来。吕团长来得较晚,听说那人是一名重机枪手,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审讯。半小时后,两声尖锐的枪响再次划过天门口上空。盛怒之下的吕团长在审讯中拔出手枪击碎了那名重机枪手的头骨。后来吕团长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枪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瞄准了对方的要害,而自己本来只想将那家伙的两只手臂打断。至于这次暗杀的动机和背景,“用不着多费口舌,肯定是傅朗西暗中策划的,他们没有力量来与我们对打,以为只要除掉旅座您,换了别的人来掌舵,就能放这些人活命。请旅座听我一句话,共产党的有些人神经还真是用钢铁做的,零敲碎打一个月了,就是搬不动他们。对付钢铁就要用铁匠们的办法,用烈火往死里烧,用大锤往死里打。”吕团长的话被冯旅长的一声哎哟打断了。

  冯旅长还想像往常那样挥动手臂,由剧痛引发的汗水在他身上流成了一条河。狂躁中的冯旅长终于下达命令,将关押在小教堂里的人全部押到河滩上,架上重机枪狠狠扫他娘的。

  夜里,柳子墨预报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屋顶上整整一夜没有断流,西河里的水涨得很快,抛在河滩上的数百具尸体,在秋季的洪水中横七竖八地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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