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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那些抗战时期就集结在湖北一带的第六战区的四十万政府军,加上等待遣返的十六万日军战俘,所有这些人的口粮,按国民政府的规定,除湖北省负担部分外,四川和湖南两省还应供应三十八万大包。因为枯水断,四川省仅运到四千大包,湖南则以灾情严重为由,粒米未交,所以各种军粮只能由湖北一省来负担。马鹞子在天门口小住数天,强行征得一批军粮。临走时,还念念不忘要找柳子文。董重里忍不住提醒他,以国民政府一贯做法,柳子文能否自保还很难说。马鹞子则以冷笑回答,董重里上一次当县长的滋味不好,有再试一次的念头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年,从夏到秋,湖北境内水灾旱灾交替而至。沿江十几个县饿溺而死的达八万多人,丘陵和山区的县份则是大旱,多数农田颗粒无收。冬去春来,天门口一带也干旱得不可忍受了。为了军粮,马鹞子自己都不记得回了几次天门口,每次来他都要找雪家带头。柳子墨回来后,梅外婆真正不管家里的事了,所有的事都由雪柠说了算。前几次,雪柠没有给他设置任何障碍。春风在田野上暖暖吹拂时,乐善好施的雪家,再也无法支起大锅发放赈粥,撑到谷雨这天,马鹞子又来征缴军粮时,正好看到梅外婆端坐在饭桌前,手里掇着一只黑乎乎的碗,吞着用细米蒿拌上少量的糠做成的糊糊,给同样掇着碗、却在那里哭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做榜样。

  从来不在女婿面前说半句狠话的段三国,忍不住狠了一回:“再这样逼下去,用不着傅朗西再来,天门口人一半要学常守义,另一半则会变成杭九枫!”“人人都想当县长,人人不清楚县长多么难当。”这一天,在董重里的帮助下,马鹞子起草了一份致湖北省国民政府的电文:近因催购军粮,本县去年年景最好的天门口一带,悬梁自缢者有之,投水自尽者亦有之,春荒已至,青黄不接,以草糠为食者十之八九,部分纯善顺从富裕之家亦无法幸免,更有汤铺和饼子铺一带已整保整甲逃之一空。如再无停收军粮之令,天灾之后人祸不远矣。

  “这种电文可不是让人高兴的,省里的人见了,就不仅仅是去掉你官衔前面的两个字,有可能连同后面的两个字一起去掉。”董重里就像写在黑板上的天气预报那样说。马鹞子连连表示,如此鱼肉百姓的县长不当也罢。董重里难得有赞许的话说给马鹞子听:“马队长能够多为家乡父老着想,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线线再为你生个儿子。”

  不到半个月,马鹞子便笑眯眯地专门来找董重里:“托董先生的吉言,线线真的怀上孩子了!线线怕不确切,种子下了几个月,她才敢声张。过了中秋节,我就有第二个儿子了!不是线线提醒,我还不了解,日本人投降后,怀孕的女人格外多。我要向省政府报告,这是大大的喜兆呀!”马鹞子兴致勃勃地说着,毫不在意董重里脸上的阴影。

  夏至到来之前,柳子文派人送来一些西药和一架崭新的收音机。天门口人听到的第一则新闻是刚刚成立的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声明:在中国广大的收复区濒于饿死的灾民总数为三千万,其中湖北省境内为二百万。最耸人听闻的是紧随其后的另一则新闻:在国民政府紧锣密鼓的调动之下,政府军终于以十个正规军,共二十四个师、十个保安团的兵力,完成了对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包围。国民政府刚刚顺长江而下回到南京,其最高元首便再次逆流而上,于五月二日在武汉下达密令,围歼汇聚在礼山县宣化店一带曾经准备抢先进驻武汉接受日军投降的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全部主力。梅外婆往日也会时有忧伤,这一次的神情却大不一样。连日来吃不上正经食物,那些平时只给猪吃的替代物让梅外婆受伤很深,她半躺半倚地偎在床头,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了解来龙去脉的人明白梅外婆是在评论时局,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她在为自己的寿命担忧。

  “这不是个好兆头!”

  一一〇

  只要成了对手,战前战后双方都会阳奉阴违。这是铁律。一方面可以说成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另一方面又可以表示为癞痢头有臭鼻子闻。

  艰难困苦的八年抗战迫使日本政府不得不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乞降。身在小城延安的共产党统帅,立即以第八路军和新编第四军的最高司令长官的名义,电令日军第六方面军派出代表,到大别山北部的大悟山地区接受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的受降指令,限期缴械投降。当天深夜,国民政府便命令新编第四军第五师,禁止这支由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步步改编而成的军队所有针对日伪军队的行动。八月二十一日,政府军陆军总司令,在给日军第六方面军指挥官的第四号备忘录中,更是要求日军对武汉三镇及其他各地区的非政府军武装组织一律视同匪类,绝对不能认其为中国军队。上述非法武装组织如向日军要求收缴武装时,日军应做有效防卫。此中所指的匪类,也包括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因为早在安徽省泾县那场剿灭战后,这支队伍的番号就被国民政府撤销了。在无法进占各大中城市的情况下,八月下旬,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所属的两个团,向当年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大别山区与政府军的最后决战地湖北省东北部重镇河口发起进攻,并在十几年后重新控制该镇。九月中旬,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所属地方武装,分三路强攻黄州,最终突破北门入城。由于政府军大军压境,他们不得不很快从新占领的地方撤出。

  锋芒暂避之后,已经看见内战烽火硝烟的新编第四军第五师迅速整编成中原军区野战军。这种动静兼顾、长短结合、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布置,充分体现了决策者内战不可避免的准确预测。最高明的还是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延安城里的共产党统帅们。

  早在抗战胜利初期,政府军尚未形成合围之势,中原野战军属下的六万多人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转移到其他地区。高瞻远瞩的共产党统帅们一改抗战之初对新编第四军主动放弃大别山区的严厉指责,不仅决定暂时舍弃大别山区,还要这些人做好付出重大牺牲甚至是全军覆没的准备。共产党统帅从东西南北各个战场的大趋势出发,下定了决心。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只要尽可能多地牵制和吸引政府军的兵力,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国民政府眼中钉肉中刺的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全部拥挤在方圆不足二百里的狭小地带。四周团团围着政府军第十军、第十五军、第十八军、第四十一军、第四十七军、第六十九军、第七十二军、第七十五军等等精锐之师。就在信心十足的国民政府下达于一九四六年七月一日前围歼这支共产党军队的命令的同时,一封发自延安的紧急电报穿越时空来到宣化店。按照立即突围、愈快愈好的命令,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所属各支队伍同时施展弥天之计,杭九枫所在的那个旅更是用一系列诡异手法,引诱政府军将其兵力的三分之一约十万人东移至大别山一线,而使前新编第四军第五师主力三万五千人马向背离大别山区的西线突破时顺利了许多。尽管高政委已经死去多年,他打下的基础还在,面临生死之战时,对胜利与生存的天然敏感还在。而对杭九枫等一批人来说,身在大别山区,一时被打败并不可怕,只要不被彻底打垮,只要有几个人活下来,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就像夏季里的暴雨,酝酿的时间远比暴发的时间长。当那些害怕战乱重起被阻隔在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地将突围与反突围的惨烈传到天门口时,宣化店一带已经只有屠杀了,真正的战斗已经在不断的转移中去了遥远的西北方向。

  干旱没有去年秋冬那样严重了,然而,哪怕再乐观也还不能将眼前的光景称为风调雨顺。因为接连干旱,西河右岸一带的大山仿佛又被一九四一年春天独立大队突围时放的大火烧了一次,天门口后山上也是如此,因为离得近看得也清楚,那些如同山火烧过的松树,其实是长满了松毛虫。

  很快就到了七月底,街上忽然传出杭九枫的消息,有人看到他跟着一支从宣化店突围出来的共产党军队,在安徽省太湖县一带活动。

  听到这个消息,段三国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就对了,离开天门口,杭九枫就不能叫杭九枫了。”

  十天后,段三国在五花大绑的杭九枫面前重复了这句话。事实上,段三国初次说这话时,两条腿被三颗子弹击中的杭九枫就回来了。他孤身一人藏在段三国从前居住的小屋里,几处枪眼里长出了雪白的蛆虫。一开始用竹签还能挑干净,隔了一夜再挑就困难了,那些蛆虫仿佛会变,挑一只就会长出两只来,越挑越多,越挑越挑不完。旧屋里一直存放着吃食,这是多年前丝丝与他一起准备下的。发现杭九枫的不是人,而是狗。那些自出生就没有见过杭九枫的狗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臭味,便绕着段家旧屋不停地吠叫。杭九枫哪里受得了这种欺侮,费尽力气爬到门口,冲着小街怒吼:“一镇、一县,你老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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