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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这场看上去仿佛无休无止的一男二女三人酒席的终止得益于雪柠。她在离去的那扇门后重新现身,七分平静、三分不悦地说,一向遇事不惊不咋的梅外婆也变成人来疯了,若是哪一天,个个刀枪入库,人人马放南山,梅外婆岂不是要变成顽童一个。冯旅长就像没有听到,自己站了起来,却要雪柠坐下,只要雪柠肯拿杯子,她喝一杯,自己最少也要喝五杯。在雪柠看来,莫说五杯,就是五十杯、五百杯也没有用。在没有后来这壶酒之前,不管雪柠如何不给面子,冯旅长也许都不会生气,现在不同了,雪柠刚一开口,冯旅长就沉不住气了,右手掀了桌子,左手掀了椅子,嘴里还在叫,酒里又没下砒霜,犯不着如此怕死。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闻讯跑进来,冯旅长大手一伸,要他们滚一边去,雪家有这么多女人,要睡觉了也轮不到他们来招呼。

  “也好,酒喝够了,我们睡觉去吧!”小岛和子温柔地说,引得冯旅长醉醺醺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将高大的身子架在小岛和子肩上,三摇两晃地进了客房。

  那扇门刚关上,梅外婆就对不即不离地站在附近的卫兵说:“在我家里还用得着你们如此辛苦吗?长官的这些事你们不晓得更好。”笑嘻嘻的卫兵们刚走,屋里的冯旅长就像在被窝里摸到一条蛇,猛地推开小岛和子:“你这人一定是走魂了,想来采我的阳。”

  没有听到小岛和子的回应,也没有其他的动静。吹过天井的阵风留下绵绵不息的呼呼声,一阵初起的鼾声,天造地设地夹在其中,细听之下才能分辨。风去远了,留下的鼾声才凸现出来。梅外婆在门上轻叩两下,片刻后她又叩了两下。小岛和子来开了门,梅外婆立即说:“冯旅长的话吓着你了吧?这家伙真是个活神仙,居然能将砒霜当药吃。你已经失去往酒里下毒的机会了,真想报仇现在下手还来得及。这东西虽然细小,了结一个人的性命绰绰有余。”梅外婆亮出一根细麻绳,亲手打好活结,手把手地教了一遍,只需往冯旅长的脖子上一套,再拉紧,就是神仙也难逃过这一劫。

  正说着,冯旅长翻了一个身,正好将头歪放在床沿上。神色漠然的小岛和子怔怔地站着,梅外婆催了一次、二次、三次和四次,她才开口,说梅外婆早先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事到临头她才明白自己杀不了任何人。冯旅长一死,雪家就会面临那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梅外婆、雪柠,还有雪蓝和雪荭,都是应该天天过好日子的人,不该受这种无妄之灾的牵连。梅外婆劝她说,雪家屋里都是女人,一向与冯旅长相处甚好,想让别人怀疑那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说了许多话都没有用,小岛和子拿着细麻绳就是不动手。梅外婆急了,一把夺过细麻绳就要往冯旅长的脖子上套。一个动作没做完,就被小岛和子拦住:“我说错了,不是杀不了人,而是不想杀任何人!”

  “冯旅长可是打死小岛北那一战的指挥官!”

  “那是哥哥和他之间的事,再说哥哥也杀了人!”

  “和子,我这老太婆其实就为了等你说这句话哟!”梅外婆紧紧地抱住了小岛和子。一个杀人的人,当他是因为仇恨而蓄意时,最盼望的是对方也有人出面来杀他,只有那样,这种以仇恨为背景的动机,以仇恨为背景的结果,才会让他理直气壮地将自己装扮成英雄。反过来,一个杀了对方亲人的人,迟迟等不来期望中的报复,他就会心虚,就会不安,就会因为自己所欠下的血债担惊受怕,并且终将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些血腥举动。

  对一个杀人的凶恶之徒,只要别人不跟着他的样子学,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梅外婆好久没有这样动情过,从一开始她就相信,能让柳子墨如此痴情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变成杀人凶手。小岛和子最后的选择,实际上是在证明用善心善意来看人是不会枉费心机的,同时也鼓励着梅外婆,不使她在行将老朽之际,还在认为自己一事无成。

  与酩酊大醉的人不同,冯旅长醒得很早,他在床上怔了半天,才下命令,包括自卫队和投诚后成为自卫队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在内,迅速到小教堂门前集合。冯旅长还有一道只针对三十六名骑兵的命令:早饭后便起程回三里畈。吃过早饭,骑兵们正要执行命令时,这道命令又被冯旅长撤销了。冯旅长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前独立大队队员一直在接受专门的整训,可越整越走样,越训越不像士兵。冯旅长内心高兴,嘴里却说,当兵吃粮的人任何时候都要与众不同,武有武的强壮,文有文的威风,软绵绵的歌曲到了嘴里也要变成当兵的味道。说罢,他让所有带枪的人举枪向上,重现董重里娶圆表妹时的情景,齐齐地放了三排枪。

  “我不了解大家的记性是不是可靠,所以你们要特别记住,有个姓冯的六安人,是个旅长,手下有几千杆枪,在这一带,姓冯的兵头大概可以算做老二或者老三,这年头大家都明白,红嘴白牙,声音再大,也不如还没有屁眼大的钢枪,只要枪口一出声,没有不算数的。今日我要说一句谁记不住就要吃大亏的话,不管是谁,从今往后一律不准将枪带进雪家。为什么?梅外婆是我的恩人,她不喜欢看到枪。”

  解散了队伍冯旅长才与梅外婆见面:“昨夜的事我都明白,这辈子我还没有因为吃酒误过事。两个女人张口闭口不离砒霜,只有苕才不起疑心。”

  “砒霜的事是你先提起来的呀!”

  “你也莫再隐瞒,我要带她走,查清楚背后的阴谋。”

  “和予是起了波澜的水,平静了就没事。”

  “这里面的奥妙只有我懂。心地太善良了打不赢仗。”

  “女人的事你却不懂。和子好好的住在武汉,为什么非要离开柳先生?这才是真正的奥妙呀!昨日夜里你睡着了,我可是通宵没有合眼。镇上的狗一直在和子的窗外乱叫。一撵狗就散了,一不撵便又回来乱叫。你的部下怕吵着你,也起来帮忙撵了几次。”

  冯旅长情有所动,心有所思,手下来问何时出发,他一挥手说今日不走了。冯旅长想见小岛和子。但是这位他有生以来在战场上碰到的最强对手的妹妹也像雪柠一样,淡淡地表示,该见的面,该说的话,该抒发的感情,她都见了、说了和抒发了,从今往后,自己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冯旅长为此第二次改变了自己的命令,三十六名骑兵分别骑着六匹黑骏马,六匹枣红马,六匹黄骠马,六匹花斑马,六匹银鬃马和六匹菊花青马,于正午时分跟在他和他的白马后面。冯旅长依然用军号吹着那首软绵绵的曲调,徐徐地沿西河左岸渐次而去。

  这一天,梅外婆对董重里说想尝尝圆表妹的厨艺。董重里明白她这是有事商量,连忙将梅外婆请到白雀园。圆表妹做了几个小菜,遵照梅外婆的意思,段三国也被请来了。四个人坐在饭桌旁,你来我往喝了三杯酒后,梅外婆说,小岛和子的健康状况太让人担心了,就她的经验来看,恐怕已经病人膏肓。包括圆表妹在内,四个人对小岛和子的健康状况讨论得十分细致,最终他们将两种稍有分歧的可能作为最终结论:圆表妹、董重里和段三国认为,小岛和子有故意来天门口寻死之嫌,梅外婆则认为,就算小岛和子想死在天门口,也是因为小岛北长眠在此的缘故。万一小岛和子真的撑不下去了,到时候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一定要出面。大家这才明白梅外婆要尝尝圆表妹厨艺的本意。

  这一天商量的事情后来全都得到验证。几天后小岛和子就卧床不起。又过了几天,在小岛和子的坚决要求下,雪家请了几个做事稳妥的男人抬上她,到小岛北的坟墓上看了最后一眼。还没回到家中,小岛和子便开始了历时十天的昏迷。第十一天,奉冯旅长之命专程赶来的军医,将一支特大的针筒扎进小岛和子的静脉,足足推了半个小时,才将针筒里的药全部打完。小岛和子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她要见一见所有雪家人。梅外婆、雪柠、雪蓝还有雪荭一直在她身边,大家明白她想见的其实是柳子墨。梅外婆将那封没有一个字的信递过来,小岛和子看了又看:“我能将这封信带走吗?”梅外婆和雪柠伤心地表示,凡是小岛和子想要的,都可以给她。小岛和子用力地笑了一下:“时至今日,我什么话都可对大家说了,这些年我想害的人还真不少,也不是我的良心发现,主要是没这个胆,事到临头自己先怕了。现在,大家可以放心,我也对自己放心了,因为我连起这种心思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众人注目中小岛和子缓缓流出了最后一颗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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