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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我不会杀人,也没有亲眼见过如何杀人。只是听说有这样几种办法。第一是用刀;第二是用枪;第三是往酒或茶里放毒药;第四是趁对方睡着了用一根绳子勒在他的脖子上;第五是当他站在井边或者高岸上时猛推一把把他淹死或是摔死;第六是往那要死的人身上泼煤油焚尸化骨;第七也是最后一种办法是用酒灌醉对方,然后将一根长钉从鼻孔里钉进去,这样做的好处是,要想找出死因,必须将死人头劈开,他的家人不会忍心这样做,所以也就没有办法追究。在这七种办法中,用刀虽然方便但要力气,所以不适合你。用枪也不适合,因为你没有枪。天门口地势低,方圆十里的水井一律不深,岸也一律不高,这个办法也不行。煤油家里还有几斤,可是这火一旦烧起来就是只有脾气没有脑子,风一吹一条街就会烧光,我想你也不会因为要杀冯旅长而株连无辜。最后一种办法更不行,不是你没有这个胆,而是你的心是肉长成的。冯旅长可不是一般的人,既风流又英武,特别是一对嘴角,说话时还不突出,不说话时就像长在女人脸上的一对酒窝,我怕你到时候会像别的女人一样突然走神,忘了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那么长的钉放在平时拿稳是没问题的,可你还要将它放在一个大活人的鼻子上试来试去,只要歪一点,长钉就有可能硬碰硬地遇上牙齿,一锤下去最多让冯旅长变成三瓣嘴的兔子,他一惊醒于你就是万事皆休了。

  所以,你也脱不了俗,也只能和多数女人一样用第三和第四两种办法。你说说,是用砒霜下毒,还是用绳子下套?依我的想法,还是有备无患,两种东西都预备,第三不行就来第四,还可以双管齐下,两箭一雕。”

  “绳子不缺,我这就去买些砒霜回来。”

  “你是雪家的客人,竟然要买毒药,别人会猜疑。”

  梅外婆自己去也不行,这事就只能让常娘娘来做。

  砒霜买回来后,梅外婆特意拌了少许麦子,放在墙角里。早上起来一看,天井里横躺着一只硕鼠。常娘娘叫来一名伙计,将硕鼠用火钳夹着拿到镇外掩埋。

  小岛和子想不通:“冯旅长也曾伤害过雪家?您想借刀杀人是吗?”

  “不,在我心里杀人的念头早已死干净了。”

  “哥哥说过,或者你杀人,或者人杀你,世界太小了。”

  “你想杀我吗?”

  “我不会杀您。”

  “我想杀你吗?”

  “您也不会杀我。”

  “这样想来,小小的天门口也会变得很大哟!”

  “梅外婆!”小岛和子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总觉得您不是在真心帮忙。我若是真的将冯旅长杀了,您这辈子的修行不就分文不值了!”

  “看看你自己吧,和子!”梅外婆的语气更加慈祥,“钓饵下好,鱼儿也快咬钩了,却还在那里说,自己若是真的将冯旅长杀了。事到临头你也会三心二意?看别人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杀了,真想自己动手这样干,身心还要来一番脱胎换骨。”

  “莫说这种话,从见到子墨君起,我就没有改过主意。”

  “是呀,我也明白你是杀不了人的,所以才出手帮你!”

  “我非要将冯旅长杀给您看看!”

  “说心里话可以解郁闷,说狠话可以泻火,没事的!”

  “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那您就错了!”

  这一天,远处传来响亮的军号声。一阵阵地依次响起: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熄灯号和冲锋号。军号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冯旅长的骑兵终于出现在左岸的大路上。穿过凉亭迎上去的一帮孩子最先发现,吹军号的竟然是冯旅长本人。住在街两边的人都在自家门口打野,从四周垸里上街来闲走的人只能就近往屋檐下一靠,给冯旅长的骑兵让路。骑着一匹白马走在最前面的冯旅长继续吹着军号,在他身后三十六名士兵分别骑着六匹黑骏马,六匹枣红马,六匹黄骠马,六匹花斑马,六匹银鬃马和六匹菊花青马,两名骑兵排成一排,胯下的马也像久经训练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徐徐通过下街来到紫阳阁前。冯旅长吹了一遍收兵号,闻讯赶来的段三国以为他要下马了,正要上前迎接,冯旅长突然再次举起军号,吹起总在雪家收音机里响着的那支曲调。三十六名士兵没有一个带枪,凭着腰间空荡荡的武装带,跟着号音高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一曲唱罢,冯旅长才翻身下马,冲着笑容可掬的梅外婆深深鞠了一躬。

  天门口的男男女女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温情撩得不能自主,站在门窗后面招呼铺面的女人有一阵看不见了,再出现时,个个鬓发蓬松面颊潮红,藏在衣服里的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涌动。跟在她们身后出现的男人,于两眼迷离中透出一股惬意与满足,笑眯眯地盯着那匹拴在街边、如雪一样洁净的孤零零的白马。

  一〇八

  此时此刻,冯旅长已经问过梅外婆,明白想见他的人并不是自己最想见的雪柠,而是小岛北的妹妹小岛和子。小岛北三进天门口的经历,一次比一次凶险。作为妹妹的小岛和子,第一次来天门口时展现的大部分是爱情,她的第二次难道会有更多的爱情?小岛和子越是为爱情而来,冯旅长越是觉得自己与快乐渐行渐远。

  心情上受到挫折的冯旅长,语气已不如刚进门时温和,目光游走一番便回到雪柠隐身的那扇门上。

  “你们都看见了,走这么远的路,我连一件武器都没带。你们不晓得可我晓得,杭九枫和他的敢死队是被傅朗西带到大别山北边去了,但西河两岸还有他们秘密小组。我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不就是投你梅外婆和雪柠的所好吗?柳先生曾经是个好人,可他当了这么久的汉奸,董重里都将他营救出来了,他却不肯回来,如此这般就不能算做好人了。老实说,柳子墨是不是好人,你们说了不算。国民政府的抗敌政策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抗战胜利之日,就是这些铁杆汉奸遭枪毙砍头之时。”

  梅外婆说,用军号吹歌曲她是头一回听见,没想到惯于沙场拼杀的冯旅长还有这手绝活。冯旅长简简单单地回答,教他的人是一个当了俘虏的日军少佐,那家伙哪怕用吹火筒也能吹出好听的音乐。

  那扇门从里面打开了。雪柠在前,小岛和子在后,微风摆柳一样款款走过来。

  冯旅长突然提高声调:“说起来我这命大得让人不敢相信,那个日本俘虏后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些砒霜,抹在号嘴上。我那时已经完全相信他了,一点防范也没有。他将军号交给我,我拿起来含在嘴里就吹,吹了半天没事。我手下有个参谋是从昆明西南联大来的学生,在学校时曾经练过西洋号子,见我吹累了,他就接过去试,嘴巴一沾号嘴,一个音没吹完,人就绝了气。”

  化过妆的小岛和子,已经找不出半点嘎白,那模样让冯旅长将旁边的雪柠忘得一于二净。

  梅外婆一笑:“冯旅长惊艳了?”

  有些不好意思的冯旅长索性放开了:“难怪都说情场如战场,梅外婆果然也会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我不失望,输了这一回合也没什么。屡战屡败也好,屡败屡战也好,对当兵的都是一样的,没有咬文嚼字的人说得那样玄乎。听说日本女人最会招呼男人喝酒,让我们来喝酒吧!”

  “我早就想同和子喝三杯,有冯旅长作陪,可太好了。”

  梅外婆吩咐做的菜很快上齐了。雪柠稍坐一会儿就要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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