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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梅外婆说:“哪有这样说话的!当初听说小岛和子不在人世,谁没有难过?现在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比结婚生孩子还让人高兴的喜事。”

  梅外婆马上吩咐王娘娘,好好地做一桌菜,她要破例为小岛和子的复活喝一杯酒。

  东南方的天边浮起一线彩云。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都能看出,孤零零出现在西河里的觯是余鬼鱼的。觯停稳后,小岛和子左手挽着一只包袱,右手牵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缓缓走上左岸。一向迎客送客都不过大门槛的梅外婆,早在左岸上等着,笑眯眯地望着花一样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是和子吗?”话刚出口,一场泪雨便哗哗地漫过梅外婆的脸庞。站在梅外婆面前的小岛和子将腰深深一弯,额头都快碰着地上那些突起的石子。

  穿着和服的小岛和子引来许多打野的人。抱着白送的细米小声说:“脸色这样嘎白,像个短命鬼!”

  林大雨不让她再往下说,站在铁匠铺门口喊了一声:“日本人来了,快逃难哟!”挤满下街的人大声哄笑起来。

  小岛和子带来了柳子墨的亲笔信。拆开来看,嘎自如小岛和子脸色的信纸上空无一字。雪柠不断地看着梅外婆,飘来飘去的目光不断地发出质疑。梅外婆将嘎白的信纸摊开,小岛和子的脸色变得更加嘎白。

  “我看懂了,在这儿,柳先生写道,自从娶了你后,他总觉得内心有太多愧疚,战乱当头还要另结新欢,这不是一个好男人应该做的事。可是,柳先生在这里的解释很让人信服哟!和子你大难不死。全然不顾种种折磨,甚至当军妓也要远渡重洋寻找柳先生,只要心里还长着一点血肉,谁也不会不动情。柳先生想得透,看得也清,他说我和雪柠等家里的人,断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为难谁。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还不知如何盼望,上天就赐福下来。这叫什么?这就叫恩宠呀!上天要将万千恩宠集于我们一身,我们不敬不畏、不感不谢,就会一辈子找不到做人的道理和做人的乐趣!

  柳先生要说的话我们都明白,和子你当然也应该明白,一句话,进了这个门就等于回到自己的家。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和子你不要说,柳先生在这儿写得清清楚楚的,她叫雪荭!我说对了吧!这个名字是柳先生的愿望,几年前他就说过,若是雪蓝能有一个妹妹就叫这个名字。”

  梅外婆说得一点不错,一岁多的女孩果然叫雪荭。梅外婆准确的猜测让脸色嘎白的小岛和子脸上笑出少许红晕。

  小岛和子不爱说话。一般人看来,是因为她说日语别人不懂,汉语又不大会说。董重里不这样看,他对梅外婆说,以自己在武汉营救柳子墨时与小岛和子的接触来看,日常生活要用的汉语,她几乎都会说,那一副金口难开的样子,会不会埋藏着莫大的秘密?梅外婆和雪柠不大在意这种提醒,在她们眼里,小岛和子已经将要说的话全说了,譬如柳子墨为何没有同她一起回天门口,是因为那场功败垂成的营救使得日本人对柳子墨的监控严密了许多。小岛和子来天门口完全是柳子墨的主意,从雪荭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柳子墨就不断地说,必须让第二个女儿远离血腥的太阳旗、阴森的王八匣子和惨肃的长柄军刀。尽早见到梅外婆,则是这愿望的惟一归宿。只要柳子墨在身边,小岛和子的行动也会受到限制。离开了他,一个柔弱的日本女子,也能使武汉外围由汉奸把住的层层关卡形同虚设。背对繁华的武汉,小岛和子一步三回头,那种眷恋与是否来天门口毫不相干。小岛和子用有限的汉语完整地表达了自己对爱与爱情的惜别,这样的分别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柳子墨对小岛和子说,什么也不要多想,快去天门口,只要找到梅外婆,这辈子哪怕时日无多了,也会活得惬意。小岛和子嘎白的脸色全是哭出来的,是被过多的泪水洗刷成这种样子。

  再次阅过那封嘎白而无一字的信后,梅外婆的脸上花容失色,连连抱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没有看出柳子墨的心迹。她用手指着信纸上的某处,转述柳子墨的意思:小岛和子已是病人膏肓,来日无多之人。梅外婆的话当然会有印证:坟墓往往是孩子们最好的嬉戏场所。而大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尽可能地不去打扰那些逝去的人。在天门口,小岛北的坟墓是一镇、一县等一帮孩子最想去的地方。倚仗那堆荒冢,或是一镇进攻,一县防守,或是一县进攻,一镇防守,将他们的童年演绎得阴魂云集血雨纷纷。这种气氛同样影响到雪蓝,只要梅外婆问小岛和子,要不要去哥哥的墓地上看看,雪蓝便表现出充满稚气的兴奋,响亮地说:“我最熟悉去墓地的路。”小岛和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大家把这理解为:将死之人最不想见到别人的坟墓。

  雪家人对待小岛和子更加宽容了。小岛和子来到雪家的第五十天,雪荭的哭闹穿透紫阳阁,将一夜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打得支离破碎。雪柠披着衣服过来时,梅外婆已经在门外了。梅外婆用食指比在嘴唇上,不让雪柠做声。两个人后退了一段足够的距离后,梅外婆才对雪柠说,小岛和子也在哭,她的哭声被雪荭的哭声掩盖,听到了便更加惊心动魄。在又一个五十天里,这种用一种哭声掩盖另一种哭声的黎明,出现过不下十次。段三国和妻子、丝丝和线线、林大雨和细米,还有那些从雪家得到许多好处的新婚夫妇纷纷结伴来见梅外婆,代理县长的马鹞子,因为看望一镇而听到了这种最不合时宜的哭声后,也曾独自来到紫阳阁。大家的意思基本一致:不能让小岛和子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圆表妹和董重里最后来见梅外婆,他们说,只有经过太多心理煎熬,依然怀着无法决断之苦的人,才会在最清醒的时候哭泣不止。梅外婆用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规劝:哪怕将来苕到不知自己是谁,她也相信小岛和子是一个不会害人的女子。

  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第一个起床的常娘娘发现,竟然有人抢在自己前面开门出去了。听着多少年如一日的吟诵声和早炊声,常娘娘知道早早出门者既不是梅外婆,也不是王娘娘。虽然在雪家做了多年管家,常娘娘也不能为这事去敲别人的房门。但她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问已经同荷边做了夫妻的常天亮。儿子果然听到,凌晨时分,小岛和子离开雪家的动静,曾经打断过荷边柔软的呼吸声。常娘娘正在想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圆表妹掇着马桶出来了。两个女人一拍即合,悄悄走向小东山下,在离小岛北坟墓不远的地方,她们清楚地听见小岛和子正忘情地唱着那首曾经求哥哥切莫再唱了的日本歌曲。

  “哥哥,你是为我而死的,我也要为你而死!”圆表妹自认为小岛和子所说的日本话,用汉语解释出来就是这种意思。梅外婆坚持不对小岛和子设防,就算小岛和子在小岛北坟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也不能认为报仇雪恨是其中仅有的含义。圆表妹只能在绸布店里嘱咐每个前来买花布的女人,梅外婆待人过于宽厚,看不到小岛和子内心昭然若揭的杀机,必须靠我们大家同心协力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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