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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晚饭是腊肉炒豆丝。这只是主菜,其余摆在桌面上冷盘热菜还有很多。饭吃完了,又开始上送行茶。第一道茶上来,董重里皱着眉头喝了下去。第二道茶上来时,董重里闻到茶杯里的气味就想吐。眼看第三道茶又掇上来了,董重里实在忍无可忍了:“这哪是茶,明明是芒硝水嘛!肠子都被呛断了。”

  梅外婆笑盈盈地要董重里先莫做声,其中道理慢慢再说。董重里哪里肯听,突然冒出当年雪茄说过的话:“我可不愿意捏着鼻子吃屎!”

  梅外婆的笑容有些走样了:“也好,凡事摊开了总要比捂着盖着说得清楚些。男人天性刚烈如火,女人才是似水柔情。男人身子里的水多了,就会像女人一样阴柔,该硬的地方硬不了不说,见到好女人还要嫉妒。男人只能泡在酒里,不能泡在水里。像董先生这样阴柔的男人,只有将体内多余的水分放掉,人才会阳刚起来,才能将女人之水搅成江和湖。否则的话,或者你是井水,或者女人是河水,永远两不相扰、两不相犯。”

  梅外婆明确无误地告诉董重里,除了喝芒硝水,夜里还会有事情发生,目的只有一个:除去董重里身上不该有的阴柔之水。董重里十分诧异,按那些善用《本草》的郎中们的体会,芒硝药性滥,医界中凡是正本清源的人轻易不肯用它,不得不用时一定会慎之又慎,并且单另写一药方。没想到梅外婆也像杭九枫,将芒硝当成一种出神入化的圣品。离开雪家回到白雀园,董重里忽然感到一阵内急,顾不上说什么,提着裤子便往厕所里钻。屙空了身子,回到屋里还没坐下,圆表妹就将一杯芒硝递过来。“芒硝是大泻之药,你想让我屙肚子屙死呀!”董重里一阵烦恼。圆表妹重复着梅外婆的话:“越屙越要喝,能将骨髓里多余水全屙出来是最好的。”说了几句话,董重里又要往厕所里跑。“就屙在马桶里!”圆表妹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股闪闪的红光突然出现在窗户上。坐在女人用的马桶上,董重里听见林大雨和徒弟在外面不轻不重地议论,打了半辈子铁,从未遇上这种怪事,也亏得梅外婆敢想,要用洪炉烧石头。“梅外婆请我给你们烧的石头放在哪里?”林大雨一叫,圆表妹连忙将房门开了一道缝,两个徒弟合力使着一把大铁钳,将红通通的一块大石头扔了进来,掀起一股轻柔的热浪随风扑在董重里的脸上。

  被烧过的石头在屋里越积越多,数一数已经有四十几块了,林大雨他们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董重里一旦感到别样的燥热,那种感觉便变得根深蒂固。圆表妹开始不停地喝着常娘娘从门缝里递进来的茶水,却不给不肯喝芒硝水的董重里。屋内更加干燥了,被火烧过的石头,将地面烤得发白,那只木制的睡柜突然裂开一道缝,一股紫苏籽无声无息地淌出来。那是秋天时一个贩药材的外地人转送给梅外婆的。外地人声称自己的同伴在燕子河一带被人绑了肉票急需赎金。天门口这么多人,只有梅外婆信了他的话,同意以几百斤紫苏籽为抵押,换了现钱供他应急。外地人拿到钱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紫苏籽很细,碰到滚烫的石头后纷纷扬扬地炸出阵阵轻微的声音,散发出阵阵田野里的醇香。渴到不能忍受的董重里到底还是捧起那碗芒硝水,一口气喝得精光。芒硝水在体内停留的时间很短,一碗水进去,屙出来时远不止一碗。喝了一碗又一碗,屙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碗递进来,董重里发觉不对,等到喝完了,才感觉到,只有老米酒才有这样的香醇浓郁。

  最早烧热的石头和最后扔进来的石头全都堆在屋内。林大雨数得最清楚,在外面大声说,一共六十六块。屋外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燃烧的石头将屋子照得如同红烛与丝绸辉映的洞房。一切可以触摸的东西都是那样温暖宜人,圆表妹挺起两只透明如玛瑙的乳头,使它像燕子戏水一样沿着董重里的胸脯款款而行。早先喝进去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老米酒最先感受到这种诱惑,乳头所到之处,沉醉的皮肤纷纷张开毛孔,宛如一群嗷嗷待哺的黄嘴雏鸟。

  董重里不由自主地问圆表妹多大了,有没有读过书。圆表妹说,小时候差点就读上书了,可是有天夜里,家里的大人被人切萝卜一样一个不剩地砍头了,后来听说,是寻仇的人认错了门,到底该杀的是哪一家却没人告诉她。董重里揽了她一下,又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爱。圆表妹笑起来,男女之间她了解的就是性事。董重里说,如果她真是这样想,那就不对了,哪怕逢场做戏,也还有假戏真做、弄假成真的可能。圆表妹发出一声冷笑:第一次当嫖客的都装出一副斯文相,裤子都脱了还在为自己找理由,当婊子的哪有什么爱,说穿了是嫖,不说穿还是嫖。董重里再次将她揽进怀里,不许她发脾气,爱是一个人的命运,当婊子的女人都在心里鄙视做嫖客的男人。董重里说自己没有看不起欢场卖笑这一行的意思,女人用自己身体挣钱,比去偷去抢去骗、去杀人越货、去当衣冠禽兽的政客还诚实干净些。他只是觉得,以圆表妹的资质,现在回头,下半辈子也会过上不错的日子。圆表妹半天说不出话,嘴唇哆嗦一阵,心窝抖动一阵,不知不觉中一对眼睛变得像在洪炉中烧过的石头。就在这一刻,董重里体内一滴仅存的阴柔之水快速蒸发而去,经络上汹涌澎湃的全是被老米酒驱动的滚烫的血液。隔着一层皮肤,左旋右转的两只乳头轻盈地舞蹈起来。董重里听见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脆响,全身上下顿时像火一样烧起来。“董先生,你醒了哩!”惊喜万状的圆表妹,尖叫着趴到董重里的上面。棉花一样的圆表妹,水落石出一样的董重里。“董先生嘞,这么多年,只有你不是嫖客!我再也不是婊子了!我要跟着你好好做女人!”

  董重里突然发力将圆表妹死死箍在怀里,仿佛误入梦境,又像异想天开,一个他曾经不齿的女子,在感觉中成了一朵莲花,祥云彩雾异香袭人。董重里来不及思想就睡着了。

  圆表妹一夜没合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直到董重里重新醒来。圆表妹嘤嘤地哭个不停。董重里捧起她的脸,那上面只有几点眼泪,其余的全是笑容:“这辈子我只要你了!

  等天亮了,我们一起去县城,取出我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再回天门口置些田地房产,跟着董先生你好好过日子。“董重里竞情不自禁地答应了。又小睡了一阵,再次醒来时,圆表妹已经将他洗脸的热水、刷牙的凉水全都准备好了,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早上要吃的东西都做好了。董重里没有问,他了解圆表妹心中想法。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时,林大雨借口来找铁钳,悄悄报信,杭九枫带着敢死队找他算账来了。董重里并不慌,他要林大雨转告杭九枫,趁冯旅长的人还没发现他们,赶紧去找傅朗西,假如傅朗西下令必须除掉董某这个叛徒与奸细,往后还有很多机会,反正自己又不会离开天门口。林大雨也说,自己向杭九枫解释过,只要董重里不将他所领导的交通站出卖给马鹞子和冯旅长,就不会是真叛徒。整个白天上街下街都很安静,马鹞子甚至蹭到董重里面前,请他重操旧业,夜里来一场说书。只要董重里愿意,他立即让自卫队的人搬家,将小教堂腾空了重新做书场。董重里没有立即答应,他担心杭九枫趁机发动袭击。夜里,杭九枫果然带着敢死队朝着天门口放了一夜冷枪。冯旅长的队伍还有一些没有撤走,虽然人多势众,但也没有轻举妄动。等到黑幕褪尽,再行追剿时,杭九枫他们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这天中午,董重里与圆表妹相对而坐,雪蓝不知在教谁认字,一字一声地十分响亮,对方却不肯开口。圆表妹的目光与董重里对了几次后,脸色突然变得绯红。董重里心里一动,顾不上太阳当头,将门一掩,牵着圆表妹的手就往床边走。二人脱光衣服的那一刻,董重里发出一声长叹:“自从盘古开天地,世上没有哪天不存在杭九枫这样的人!”圆表妹赶紧将他抱得紧紧的。没有烧红的石头取暖,圆表妹的乳房变得硬硬的,挺挺地抵在董重里的胸前,仿佛又是一番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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