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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九 四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到了六月底,细菌战的阴影尚未褪去,更严重的问题又来了。那一天,冯旅长突然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王参议,大别山里高姓之人中最有名的那个人,那个连王参议都不时地脱口称为高政委的人死了,而且是被共产党的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王参议在对别人的转述中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在高政委的率领下一心想回大别山区,磨磨蹭蹭不肯开赴皖东抗日前线,在其直接上司、新编第四军军长和副军长等人的联名电请之下,已经退却到重庆市的国民政府最高元首毫不迟疑地批复:“所请对其执行死刑一事照准。”等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枪下留人,可送来延安学习”的电报辗转到达时,曾被国民政府悬赏二十万银元的人头已经落地了。在听冯旅长的电话时,王参议努力让自己保持心情平静,将几个相关问题问清楚后才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连我都能看出国民政府剿杀之心不死,共产党内高人云集,恐怕看得更透彻。”冯旅长说:“我也觉得可惜,往后再同共产党打仗,没有称得上对手的人了。”所幸冯旅长说完要说的话就将电话挂断了,否则,王参议很难保证不会说出傅朗西的名字。

  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思,王参议才将高政委之死告诉董重里。

  在两党合作的蜜月即将结束这一点上,董重里没有异议。王参议还估计,更具洞察力的傅朗西可能早有预料,此时此刻他肯定在利用自己那段旧军队的经历潜伏在政府军内部,一旦有事变发生,就可以先下手为强。

  董重里摇起头来,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与王参议迥然不同:

  “高政委可不是一般的人,假如没有百分之百可靠的内应,不管是军长还是副军长,他们那点政治韬略根本对付不了他。”

  “听你的意思,傅先生是去高政委身边潜伏了?”

  “听到高政委死,我就觉得同傅朗西有关。说句不中听的话,工农红军势力最大时,若不是内部杀来杀去,早就改朝换代了。”

  “这话有理。国民政府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再有一百个高政委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惜呀,高政委一死,最高兴的当属日本人。”

  “老这样自相残杀,日本人还需要打细菌战吗?”

  王参议和董重里的预计几天后就变成了现实。就在王参议匆匆赶到三里畈的当天,刚刚成立的新编第四军江北游击第八大队,在黄梅县山区遭到政府军第一百七十二师的围歼。王参议快到三里畈时,眼睁睁地看着第七军军部执法人员将一大群新编第四军的人员逮捕起来。王参议对冯旅长说,国难当头,再不要自相残杀了,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再参与这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大别山区的局面就不会失控。为了让冯旅长信服,王参议有些夸大其词地说:“你不是担心高政委一死就会失去战场的对手吗?莫忘了还有傅朗西,在对局势发展的预判能力上高政委远不如他,真与这种人斗到底,吃亏的一定是我们。”“不是王参议提醒,我还觉得对共产党下手太狠。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及时了,再有将这帮羽翼未丰的家伙斩尽杀绝的机会,冯某决不心慈手软!”闻听此言,王参议面色嘎白,冷汗如注。冯旅长反客为主:“您老能不能代我去麻城夏家山看看?别人说那里是小延安,我相信您的眼光,回来若说不是,往后我就一心一意听您的。”王参议接受了冯旅长的建议。

  七天之后,二人再见面时,王参议不得不长吁短叹地承认,如果再挖一些窑洞,民众头上也包白头巾,夏家山就与传说中的延安没有区别了。“这些家伙,打着陆军第二十集团军独立游击第五大队的旗号,就敢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张狂,若是被纳入新编第四军了,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冯旅长以为王参议的立场已经回到往日了,毫无顾忌地说,自己早有锦囊妙计,如果王参议愿意加入其中,无论对自己的前途,还是对自己的计划,都是锦上添花。一场以诱捕独立游击五大队军政负责人为目的的鸿门宴已经在三里畈摆开了,这个计划本来就天衣无缝,再利用一下王参议的名望,板上钉钉再敲一锤,就更稳妥了。冯旅长的建议被王参议拒绝了:“我敢断言,无论谁出面,他们都不会来。”冯旅长当即用关在指挥部的十个可疑男女打赌,假如王参议所言成真,他就将这些人无条件释放。为了摆脱干系,王参议将自己禁闭起来,不与冯旅长之外的任何人接触。

  夏季最热的那几天,面壁思过的王参议越想越觉得心如死灰。

  透过门缝可以听见冯旅长的说话声,不是下级向他请示某某几个人是捉活呢还是打死,就是他向上司请示已查明的那些异己分子是让他们神秘消失还是公开行刑。像发配充军一样不能离开中界岭的马鹞子也给冯旅长来过电话。听得出来,对马鹞子将王参议和董重里当成可疑分子,冯旅长并不认同,还训斥他说,如果王参议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他就要拿马鹞子是问。一天早上,冯旅长亲自给王参议送来一碗鸡汤,看他那喜不自禁的样子就明白,鸿门宴已经摆好了。临近黄昏,指挥部内突然响起枪声。冯旅长重新站在王参议的面前时,十个被冯旅长当做赌注的男女已被枪毙了。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我赢了却不杀这些人。没想到还是你赢了。没办法,那些人个个都像诸葛孑L 明,我只能学周瑜当一回言而无信的小人。”

  “我也明白了,你们就是日本人的细菌战。”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参议再不将自己苦思冥想得到的结论说出来,一颗心就会变成冰坨子。

  只有晋朝天下乱,宋齐梁陈个个篡,尽是早起晚又散。东晋就是南北朝,犹如浮萍水上漂,宋祖子孙八代交,齐王接位却姓萧。提起北魏争天下,魏王出世姓拓拔,管起黄河手段大,东魏西魏分东西,后燕后赵与北齐,尽都夹在这空里,后被杨坚收拾起。杨坚伐周称隋帝,次子杨广不成器,杀父杀兄自己立。唐公李渊接一统,世民登基杀二兄,称为有道唐太宗。

  文有魏徵徐茂公,武有罗成和秦琼,程咬金,尉迟恭,瓦岗三十六弟兄,扫尽群敌息狐烟,整整杀了几十年。太宗有道管天下,四海宾服感圣化,三十三年崩了驾。高宗接位就改样,一班奸臣乱朝纲,房州贬了卢陵王,薛刚报仇就反唐,武后临朝称君王,中宗复朝才安康。李旦继位还宁静,玄宗又是胡打混。子纳父媳把色贪,宠爱杨贵妃,上天游月殿,梨园子弟作戏看。安禄山,又作乱,三宫六院都失散,驾奔沂川去避难,二十六大将,围困睢阳无救战,张巡许远真可叹,烹童杀妾做粮饭,煮箭壶,吃马鞍,饿死忠良城又陷。来了郭子仪,河北招兵几十万,才诛反叛回长安。大唐天下二十传,二百八十九年半,昭宣却被朱温篡。残唐之时天下乱,黄巢造反反长安,手中兵马八百万,围住陈州三百日,岁无耕,军无粮,反贼造出舂磨砦,天天捕捉人数千,数百巨碓碎活人,磨成肉粉当军粮。

  唐末又有李存孝,无父无母是鬼造,说他力大手段高,亏他出世灭黄巢。

  王参议本想用这段说书来劝冯旅长,但这种毫无效果的劝说极大的消耗了他的生命力。回到天门口,每次坐在梅外婆的对面,他就想说:“快嫁给我吧,再不嫁,你会后悔半生,我会遗憾一辈子。”

  更为不幸的是,柳子墨来信暗示:他被柳子文出卖了。所幸日本人只对柳子墨的行动自由进行限制,迫使他做些气象科学方面的事情,在此范围内还能对他以礼相待。这一点从柳子墨的来信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在写有“吾妻亲启”的信封里,除了柳子墨写的抒发对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女儿、太太和梅外婆的想念之情,以及报告自上次寄信后一天天相互重复的工作生活琐事的家信,还装有显然是日本人秘密放进去的由柳子文执笔的劝降信。兼而读之,就能清楚地了解到藏身于汉口咸安坊旗袍店的柳子墨被抓后的情形。在日本人及柳子文劝雪柠即刻带家人返回武汉,即能免去灭顶之灾的语句当中,可以隐隐地感觉到细菌战已迫在眉睫。

  梅外婆很伤感:“显微镜没弄到,还将柳先生弄丢了!”又说:

  “只要能换回柳先生,我愿意回武汉去。”

  “你去不如我去!”雪柠幽幽地说。

  王参议没有反对。梅外婆没有再提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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