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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你们看见了,我可没有同梅外婆串通,我觉得你这说书中唱念的韵味,像是从春满园里学来的。”

  “是吗?”董重里扭头问梅外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参议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怪不得我叫好一直没有叫在点子上,原来是将听说书当成听唱戏了。”

  “我是去过春满园,详情以后再说吧!‘,

  到这一步,董重里也不讳言了,就像婚礼后面对闹新房的人一样,他请王参议让他们夫妻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耽误了四年,雪柠已经后来居上了,再耽误下去,紫玉也要生孩子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得太晚,只有当弟弟妹妹的份。梅外婆笑着请王参议放过董重里和杨桃。董重里也会卖乖:“如果我和杨桃有了孩子,该叫爹的一定叫爹,该叫奶的一定叫奶。”王参议怕董重里说出更露骨的话,连忙让他和杨桃快走,再不走床上就要长荒草。

  天门口正在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梅外婆有些动情:“董先生的和平计划真好。”

  王参议故意争宠:“出苦力的可是我。”

  “战争是最丑陋的事!”梅外婆站在上街和下街的交界处,将那一年段祺瑞恢复独裁,荆州、襄阳一带的护国军起兵通电独立,吴大帅带着北洋军攻占武汉三镇,导致梅外公对自己洗心革面的那些事不粗不细地说了一遍。

  兴趣盎然的王参议正要说话,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杨桃的哭声。

  听了一阵,也没别的声音,杨桃哭得更凶了。

  王参议自言自语说:“女人都会偎在男人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到底是半个雪家人,真会哭!”听不到回应的王参议回头一看,梅外婆已经走开了。

  “你也早点睡吧,这种日子非常少有,莫错过了。”

  很久没有女人这样说自己,王参议的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泣涕涟涟的杨桃没有惊天动地,她细水长流地从人叫哭到鸡叫,从半夜哭到三更。中间曾有女人笑过几次,笑前笑后总有男人的声响相伴。细细辨别就知道笑的女人是紫玉。男人声音太容易分清了。均匀的鼾声是王参议的,断断续续的絮语是傅朗西的。

  那种一手抱着女人,一手轻轻拍打女人后背的声音是董重里发出来的。三更之后,杨桃的哭泣忽然变成黑夜里的秋雨,一阵紧过一阵,雨急时从下街的瓦脊依次卷向上街,沉入镇外的旷野,又从下街口重新崛起,往复轮回意味无穷。秋雨随风而至,哭泣中的伤感不是被风吹干飘然而逝,就是被雨淋透悄然坠地,剩下许多湿漉漉的东西竟然全是快乐。

  八 八

  宛如新婚的两对男女是在四更和五更之间安静下来的。片刻之后,常天亮石破天惊般大叫起来。

  似睡非睡的董重里以为林大雨又在喊丑死人了,他将被杨桃枕着的手臂抽出来,正要接着睡,忽然翻身坐起来。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常天亮是在喊“日本人来了!”董重里一边穿衣服,一边使劲推杨桃,待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往街上跑。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惊恐万状的常天亮站在街上一声声地喊着。

  衣冠不整的王参议和傅朗西抢先出门,不停地问是怎么回事。

  董重里正要接着问,打了半夜更的段三国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面,跑起来,慌慌张张地说:“附近垸里的狗叫得很凶,肯定要出大事!,,董重里说:”会不会是来了驴子狼?“段三国否定说:”驴子狼来时,再凶的狗也会吓得要死,只会哼,不会叫。“这时候,常天亮叫得更凄厉了,口口声声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几百名日本人已经到了水淹小岛北旅团时用草袋垒拦水坝的地方。傅朗西不再迟疑,掏出手枪,连扣三下扳机。枪一响,还在迷糊之中的人们,撒开两腿跟着领路的傅朗西往西河右岸跑。王参议和段三国在上街口一带居中引导。男女老少全都跑得飞快,动作最快的人家连牛羊猪鸡都带上了。负责断后的董重里从下街口一路查过来,只在小教堂外面碰到正在撕离婚告示的林大雨。林大雨说,他不想让日本人晓得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

  林大雨的言语之中含着诸多不安。董重里顾不上细想,拧亮手电筒照在白雀园大门上,看到铜锁已经锁好了,才沿着满是丢弃物的小街,一边喊:“还有人吗?”一边全速追赶已经跑远的人群。

  黎明前的夜空中出现两颗遥相呼应的信号弹。一群拖着长长尾巴的炮弹呼啸着扑向空空如也的天门口。已经到了西河右岸的董重里不敢停留,又走了一程,要进山口时,从前面传来话:“梅外婆在哪里?”走在最后的董重里曾在紫阳阁门前站了片刻,门上不仅有锁,还贴着符合梅外婆从容不迫性格的红色封纸:人饥饿不是因为没有饼,人干渴不是因为没有水。刚写的字墨迹未于,董重里模了一下,左手手指染黑了四个。董重里发话要前面的人再仔细清点一遍,前面却又有话传来:“杨桃在哪里?”这时候的董重里仍然很镇静。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晨曦下,逃难的人全都进到西河右岸的大山里。站在岩石上的雪柠,一声声地叫着梅外婆和杨桃。

  在日本人对天门口的偷袭中,梅外婆和杨桃没有跟上逃难队伍,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头天夜里喝多了酒的余鬼鱼,以及上街的一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

  经过查证,最后见到杨桃的是紫玉。紫玉跑出房门后,特意绕到隔壁,提醒正在给绣花肚兜扣扣子的杨桃,贴身衣物能套住就行,先将最外面的衣服扣好,等跑到安全地方了,再避开男人重新穿戴。如果杨桃的动作再快一点,紫玉肯定会带她一起走。紫玉担心林大雨趁乱躲在暗处,真的用手锤敲自己或者傅朗西的头,早早跟上傅朗西,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同样的调查证实,最后见到梅外婆的是雪柠和柳子墨。梅外婆路过白雀园时,见杨桃屋里还亮着灯,担心杨桃因为兴奋过分劳累,没被枪声惊醒,就要柳子墨带着雪柠和雪蓝同挑着箩筐的伙计们先走,自己一个人进了白雀园。雪柠和柳子墨认为杨桃能够照顾好梅外婆,就没有停下来等她。此后无人在街上或者路上见到梅外婆和杨桃,一直处在人群后面的常娘娘和常天亮也没听见有异常动静。

  一路狂奔的董重里和王参议,在离西河只有一畈之隔的山坡上,被独立大队暗自扩充的一个连追上了。失去理智的王参议要求独立大队趁日本人立足未稳,杀进天门口。并且许诺,只要救出梅外婆和杨桃,哪怕自己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会按照一个营的规模发给他们军需给养。听从尾随而来的傅朗西的指挥,这个连派出二十几个士兵,掩护董重里和王参议登上西河右岸。日本人的枪炮声已经停歇了,雾中的天门口只有鸡鸣狗吠。不用太多观察,这些有着与小岛北旅团恶战经验的士兵们便断定,日本人在西河左岸设有埋伏。寻人心切的董重里和王参议被士兵们强行带回出发地。雨后的天空亮得很慢。“看样子日本人是怀着报复心直取天门口,只要驻守汤铺和中界岭的自卫队与独立大队没事,等所有兵力到齐了,找机会打一场反偷袭战,有可能将日本人赶出天门口。”

  在傅朗西的劝阻下,董重里和王参议耐心地等来了马鹞子的自卫队,并用更大的耐心等来了杭九枫的独立大队主力。

  两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队伍印证了傅朗西的判断,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梅外婆和杨桃真的留在天门口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马鹞子和杭九枫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领各自人马进入攻击状态。从小岛北旅团那里缴获的山炮也在山坡上架好了。两声炮响过,多少年来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支队伍的首次联合作战即告结束。第一炮打偏了,远远地落在后山上。第二炮偏得更远,径直飞过山顶的关老爷庙,落在山那边。正是误打误撞的两炮救了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目睹埋伏在山后的日军主力像马蜂一样涌出来,所有发誓要与日本人血战到底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傅朗西下命再次开炮,第三发炮弹倒是落在天门口街上,将那些深藏不露的日军炸得显出真身。天亮后。近千名日本士兵在天门口外兵分两路,一路留在西河左岸扫荡众多的垸子,一路直扑西河右岸。

  “在这儿跟他们打一仗吗?”

  “你用卵子打?”面如死灰的王参议粗鲁地回答傅朗西。

  自卫队和独立大队退避三舍,日本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面对与西河右岸毗连的险峻群山,他们只敢放火烧毁山脚附近的几座垸子,随即退回到西河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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