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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王参议说得很明白,国民政府对战略物资已经控制得滴水不漏,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争已经发生。卢沟桥事变后,各地的知识分子都已致力抗战,作为一个新式知识分子,柳子墨有义务和责任,尽挽狂澜于既倒,救危难于水火之责。

  王参议的话后来都被柳子墨用在与梅外婆的交谈中,他是要明确无误地表示出如下意思,在目前的形势下,段三国的想法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梅外婆说服柳子墨的话很简单:人的一生,总要做些明知做不成的事,万一做成了,就是了不起的丰功伟业。换一个人,譬如王参议,换一个地方,譬如武汉,造这样的房子算不了什么。然而这是段三国在天门口的想法,假如这事被他做成了,谁能保证他以后不再为天门口做出更大更有意义的事情!几句话,让柳子墨心悦诚服。

  柳子墨去小教堂,通过安放在马鹞子睡房里的电话,找到身在黄州的王参议。柳子墨同正与冯旅长饮酒赋诗的王参议说完话,穿过夜色艨胧的小街回到家里,刚在梅外婆的对面坐下,要说的话还没开头,就听到段三国在外面叫门。

  “段三国这时候来,肯定是想打听结果。以他的精明,只怕是先要找个借口说说别的事情。”梅外婆笑着让人开了大门。

  段三国进屋后果然说:“我来找常娘娘商量一件事。”

  虽然这样,梅外婆还是陪段三国在客厅里坐下,并吩咐王娘娘,段三国前两次来吃的是白瓜子和黑瓜子,这一次就炒葵花子。

  常娘娘正在给雪蓝洗澡,一时半刻过不来。段三国也不等,先将自己从这屋里离开后,产生的想法对梅外婆和柳子墨说了一遍,包括在杭家宅基地上盖房子等镇公所各种各样的开销,得有一个人记账。人在瓜田李下行走,没有个顾忌是不行的。段三国不想将来有人将利器架在自己脖子上算总账,镇公所的钱财用到哪些地方去了,得有一个大家都信任的证人。这样想来,镇公所就得有个文书,一文钱的东西,吃进谁的肚子里,屙在哪家的粪缸里,都用白纸黑字写下来。段三国没说出常天亮的名字之前,虽然有过要找常娘娘商量事情的铺垫,梅外婆和柳子墨都以为他心里是在打他俩或是雪柠的算盘。段三国说出常天亮,满屋的人都觉得这样最好。

  常天亮现在的情形不太好,说书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没有间断去凉亭里练习,但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就都像梦游。

  常娘娘忙完那边的事情后,顺便将炒好的葵花子掇上来,猛地得知有好事从天而降,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感谢话:“难怪梅外婆吩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格外尊敬段镇长,段镇长确实与四乡八邻的那些区乡保长不同。”段三国受宠若惊,连连说些担当不起的话。

  眼看段三国没有别的事情了,柳子墨便将刚刚得到的王参议的意思说了出来。在电话里,王参议说,段三国的想法正好与自己谋划的战略思想不谋而合,他很快就会亲临天门口,决定与钢筋和水泥有关的一切事情。

  送走满心欢喜的段三国,大家都说梅外婆的推测太准确了,段三国早就想好了理由,不使自己因为专门跑来探听消息,而显得心浮气躁,看来雪大爹死前竭力推举他当镇长是歪打正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冷不防柳子墨说了几句泼冷水的话:“时世就是这样,物竞天择,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相互问杀得遍体鳞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要本领没本领,要才干没才干的家伙出人头地。”

  梅外婆闻言大惊失色:“柳先生的话,简直与梅外公当年说过的一字不差。”

  八 二

  雪蓝满周岁的前一天,王参议来到天门口。

  稍坐一阵,王参议便急着了解独立大队在不在镇内,不在镇内又在哪里,随后叫上马鹞子和段三国,先到河边的雨量室,又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里里外外地巡视一番。然后就去小教堂打电话。

  他将四周的人全部撵开,还到隔壁屋子里察看一番,确信不会隔墙有耳,才拿起话筒与对方说话。做完这些事情,王参议才露出一副上雪家讨喜酒喝的样子。

  梅外婆只办了三桌喜酒,请客的喜帖当天早上才开始往外送。

  早饭后,王参议不让人陪同,独自出了门。往铁匠铺送喜帖的人看见他站在铁砧旁,手把手地教林大雨摆弄一只子弹壳。雪家人都在忙,没有细想这些,先来的段三国、马鹞子等人等了很久,王参议才和林大雨一起来了。王参议手里拿着一只很小的红布包,听说马鹞子等人送给雪蓝的礼物,除了金银首饰就是封包,他连连摇头:“我在林师傅的铺子里做了一个小玩意儿,先给你们看看。”王参议打开红布包,取出一件带红穗子的小东西扔在地上。“叭”地一响,小东西带着红穗子飞得老高,又飘扬着落下来。屋里的人只顾捂住耳朵往一边躲,又一齐叫着要王参议再试一次。王参议背着众人捣弄一番,再次将那小东西往地上一扔,像是有意凑热闹,小东西竟然带着红穗子绕着屋梁转了一圈。

  “这叫‘落地开花’!”

  王参议将叫“落地开花”的小玩意儿重新包好,递给梅外婆。

  在平时,杨桃会从中传接一下。这次,看到“落地开花”到了面前,梅外婆不等杨桃伸手就接了过去。女人的手到底比男人的手嫩,王参议拿着刚刚炸响过的“落地开花”没事,放到梅外婆手上,竟然烫得她全身发抖。不用做更多的反应,梅外婆的手就被王参议紧紧握住。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想笑的人还没笑出来就松开了。梅外婆脸色绯红,快步穿过月门回到自己的睡房里,再露面时,被王参议握过的手上抹了一层治烫伤的药膏。梅外婆恢复镇静的这段时间里“落地开花”也变凉了,王参议才放心地向大家介绍他的“落地开花”。

  “找一只子弹壳,去掉上面的紧口,将一节细铁丝,细铜丝也行,弯成圈圈放进里面;再找一粒子弹头,放在火上烧,等到铜皮里面包着的锡溶化了,倒一半在子弹壳里,让它和细铁丝粘在一起,冷了以后一起拔出来,再给露在外面的铁丝圈系上红穗子就成。

  玩的时候,从土铳用的打火纸上撕下一两粒火炮放进子弹壳里,将锡做的塞子塞好,往地上一扔,就会连响带飞,‘落地开花’。”

  梅外婆问:“谁教你的?”

  “想出来的。”王参议颇为得意,“马队长,你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落地开花’的道理。”

  马鹞子边说边笑:“我猜对了,王参议可得送一门迫击炮给自卫队。”

  “没错,‘落地开花’就是按迫击炮的道理做成的。”王参议一点不笑,“你得猜到是什么原因让我从迫击炮想到‘落地开花’,我才能送一门迫击炮给你。”

  这时候,月门后面传来一声轻唤:“小寿星出来了。”

  马鹞子很知趣,没有继续往下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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