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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向来战法骁勇吊诡、为人狂放不羁的高政委又添了一层深谋远虑。陕北的工农红军主力有近十万人,才被改编为三个师。二十八军不过三四百人,加上整个大别山区的游击队也才干余人,就算能组成一个师,也对得起共产党中央!孤军奋战孤独求生整三年的高政委,在接受了国民政府授予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一职后,苦口婆心地劝那些想不通的部下,工农红军改为工农抗日联军不会错,也不会吃亏,少一个红字,多了抗日联三个字,正好符合共产党中央要我们联合抗日的意思!此时离日本人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七七事变”不到半个月。

  在天门口人眼里,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还是随后自卫队与独立大队争斗的暂时停歇。七月初,杭九枫还因抢夺军火给养,带着独立大队与马鹞子的自卫队在县城附近的军师岭恶战了一场,双方都有十几个人死伤。八月,马鹞子的两个手下自称联络员,挑着烟酒猪肉上山,邀请独立大队下山,说得好听是接受改编,其实是招降:“先交一挺机枪、二十支步枪和一千发子弹,其他的事情都好商量。”盛怒的杭九枫问:“这两个苕货,说是没用处,又长着眼睛耳朵,留不留?”阿彩说:“又不是养肥猪,留着为什么!”结果连刀枪都懒得用,将他们推下万丈悬崖了事。几天后,一个穿政府军军服的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联络员,带来高政委的命令,要杭九枫立即与马鹞子见面,举行停火谈判。杭九枫和阿彩再次商议:“杀不杀?”

  “两个也是杀,三个也是杀,凭着这身打扮就不能让他活下去。”这一次,他们费了一颗子弹,行刑时,还选了十几个士兵代表在一旁观看。杭九枫说:“高政委这个错误犯得不轻,再搞肃反,他一定会被杀头。”又过了几天,第二十八军派来一支交通队,由冯旅长手下的一个参谋陪同,经过天门口,直奔天堂,要逮捕违抗军令的独立大队主要指挥员。独立大队躲得非常巧妙,交通队的人找不着他们,只了解到独立大队曾经开过一次古怪的誓师大会,当年是傅朗西煽动他们闹暴动,和与马鹞子为首的一些人结下了血海深仇,如今要与马鹞子和平共处,也得由傅朗西回来向他们说清楚,其他任何人讲的任何道理都是不能相信的废话。

  拖到九月底,一场飘了两天的毛毛雨过去后,西河上空堆着厚厚的云彩。天气即将放晴之际,阿彩突然从独木桥的另一端钻出来,在雨量室里同马鹞子直接见面。这时候,傅朗西已经回到黄安县七里坪镇,并与杭九枫取得了联系。他在信中称赞杭九枫所持的独立立场,高政委擅自接受国民政府的任命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错误很快就会得到纠正。傅朗西要他们继续坚持下去,不要畏惧来自任何方面的威胁和压力。不知其详的马鹞子仍要独立大队编入自卫队。熬过两天两夜的软禁,阿彩获得了最终胜利。在段三国的陪伴下,阿彩扎着皮带,挂着手枪,牵着满地乱跑的儿子一县大摇大摆地从上街走到下街,又从下街走到上街,还走进被自卫队视为军事禁地的小教堂,站在钟楼上将久已不见的天门口全景好好看了一遍。马鹞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上司命令他签署的协议里,将西河右岸天堂一带作为独立大队的自由活动区域,虽然马鹞子的人也可以去,却不能佩带武器。阿彩签完协议回去后,独立大队的人开始半明半暗地出现在西河右岸,有几次他们甚至试探着上了独木桥。杭九枫始终没有露面,写在纸上的条文显然还不足以让他们放松警惕。

  到了十月,独立大队奉命去七里坪接受改编。一见面高政委就说:“不管叫不叫二十八军,你们永远都是二十八军的人。”杭九枫丝毫没有因为杀了高政委的联络员而胆怯,转过身来就对独立大队的人说:“不管叫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还是独立大队。”高政委在自己刚刚从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那里获得的新番号上加了一尾巴:新编第四军第四支队特别独立大队,作为独立大队的新番号。往日的第二十八军政委、两个月前的工农抗日联军挺进队司令长官、今日的第四支队支队长身份变了,大家对他的称呼没变。

  高政委狠狠地将军旗交到杭九枫手里:“在大别山里,除了国民党,只有你敢违抗老子的军令,杀老子的人!”站在高政委身后的傅朗西使了个眼色,杭九枫明白这时候不能再惹事了,只好指着阿彩回答:“我有两个老婆,她是老大,生了一个儿子叫一县;小的还在天门口,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叫一镇。他们将来都是你的兵!”高政委眉头一展,不再提联络员被杀之事。一个月后他对杭九枫说:“有个人十几年没打过仗,还有一个人说是打了几年游击,其实是像老鼠见猫一样东躲西藏。今日他们都跑来指手画脚,要我带着你们这些老虎豹子离开大别山,到谁也不了解的鬼地方去送死。我向你交个底,军令如山倒,让开拔时我会开拔,但最远只到桐城。到桐城之后,我会找机会让你带着独立大队回来。天门口是个好地方,你得好好替我守住。一旦有个万一,有你这几十支枪作基础,我就可以一仗一仗地重新打出千军万马来。”后来,杭九枫听了傅朗西的解释才知道,高政委所说的两个人,一个是新编第四军军长,另一个是副军长。傅朗西警告杭九枫:高政委心里只有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这种远离延安的地方,整死这种目中无人的草莽英雄太容易了,用不着像当年肃反那样大动干戈,略施小汁就能使人万劫难覆。

  “我听你的。”杭九枫说的还是那句老话。

  “不听我的,你早就死过几回了。”傅朗西毫不客气。

  八 一

  秋风一起,砌匠们便格外忙碌。

  由于与日本人进攻得手的华北华东隔着几个省,天门口一带的人还没有惊慌。趁着多年来独立大队与自卫队首次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各家各户纷纷竖起梯子爬上屋顶检漏。检屋漏的事年年要做,夏季的风雨雷暴搅松了屋顶上的瓦,如果不修补检漏,接下来的绵绵秋雨和隆冬时节动辄半个月的雨夹雪,就会充分利用各处破损,让屋里的人难以安身。太阳最好的几天属于上街的富人,那些能被天门口人叫出名字的砌匠全在他们的屋顶上干活,街面上撒满了被新瓦替换下来的破瓦片。

  段三国对这种事情不大积极。盖新房新屋要择吉日吉时,几块破瓦随时可以摆弄。段三国的心病是杭家那片废墟,经过几年权衡,他要有所行动了。

  段三国来到紫阳阁,赶上梅外婆有事,柳子墨也去了河边,段三国在客厅坐等。几年的镇长当下来,谁家的客厅他都敢坐得大大方方的。刚刚炒熟的瓜子摆在桌子上,还有暗香在身的杨桃在旁边听候招呼,段三国也不觉得受到冷落。面对刚刚炒好的黑瓜子,段三国还是伸出五指,抓起一把,统统塞进嘴里,鼓着腮帮使劲嚼,软的仁,硬的壳,一齐咽进肚子里。

  “你这样子哪像镇长。”杨桃看不惯这种穷酸相。

  “不像才好,太像镇长了,就会惹火烧身!”

  段三国的解释让杨桃更加有话可说:“真有这种道理,我就将吃得不要的瓜子壳全留下,等着下一次用来招待你。”

  “有你这样当丫鬟的吗?小心毁了雪家的好名声。”段三国故意说起让杨桃心痛的话题,“这个董先生,你真的一点音信都不晓得?”

  杨桃马上变得眉低眼细。段三国正在得意,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客厅门口闪了一下。他很惊讶:“刚才过去的不会是雪柠吧?”

  背向门口的杨桃头也不回:“这还用问,闻闻这奶香,除了雪柠,还有谁能喷出这么好闻的气味。”

  段三国更加不解:“听家里的女人说,雪柠昨日流产了。为什么有床不躺还在地上到处乱跑,雪家的房子大,窗户又多,可莫让风吹进骨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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