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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七 十

  天门口多了一个爱看白云的人。在小教堂顶上凭窗远眺的马鹞子,看完白云从钟楼上下来,必定会笑眯眯说,自己也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测候所过一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一次,马鹞子专心地看过白云后,突然来到白雀园:“今年的春天会不会来得特别早?”柳子墨告诉他,天地间气候很正常,春风春雨没有打破常规提前到来的可能。马鹞子于是感叹,柳子墨不搭理送到枕头上的雪柠,春天又不能早点来到,燕子红无法早日盛开,如此痴情地等着小岛和子,一年要老十年人。

  不等上街的日子到来,又有一个人背着豹子来天门口卖。卖豹子的人知道先前在这儿卖掉的豹子,他说,那只豹子与这只豹子是一对夫妻,那只豹子是公的,瘦小一些,这只豹子是母的,壮硕一些。

  母豹子还没有僵硬,绕过卖豹子人的脖子,从左肩一直搭到右肩上。那条长长的尾巴被卖豹子的人拿在手,不时伸到跟着看稀奇的孩子们的脸上。又爱又怕的孩子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围拢,嬉闹声翻过小教堂顶上的钟楼,吵醒了那些靠在避风的墙根晒太阳打瞌睡的男男女女。段三国买下母豹子时,妻子当众数落他,看上去是为女婿着想,其实他是觉得这个镇长当得没有味道,想养好身子到处拈花惹草。段三国将那只抬起来要踢老婆的脚及时收了回去,指天画地地说,自己若是吃一口豹子肉,沾一根豹子毛,就会变成驴子狼的口粮。

  段三国请来的屠夫,用手中的尖刀,绕着母豹子的上颌和下颌划了一道弧形的切口。屠夫手里的尖刀变成一只春天里翻飞的燕子,转眼之间就将豹子头剥得红肉啧啧的。刚好一个小时,屠夫就将豹子皮完整地剥了下来。

  “九枫在就好了,他硝的豹子皮,哪怕病得要死的女人躺上去。

  也会来神,与男人连战十几个回合。”

  段三国重复着曾经说过的话。他在家门口架起一只大锅,将剁碎的豹子肉全部放进去。炖熟后,线线挑出几块上好的豹子肉。

  一直在附近守着的马鹞子叫起来,豹子肉不好,豹子骨头才是最好的。线线挑了十几块骨头放进盆里,送到马鹞子面前。四周的人取笑说,马鹞子吃了这么多的豹子骨头,用不着等到天黑,就会将线线身上的耻肉磨成茧子。线线大大咧咧地回答,女人长耻肉就是为了让男人磨,不让男人磨,未必还能撒上盐腌了过年!眼看着马鹞子吃饱了,段三国才叫大家回去拿碗来,每人盛一碗。跑得快的人可以抢到肉和骨头,后来的就只有汤了。段三国果然一滴也投沾,他对那些狼吞虎咽的人说,吃完豹子肉后,有老婆的回家找老婆,没老婆的去找相好的,天门口这几年死人太多,要让女人们尽量多生孩子。

  很快,所有的碗都见底了。卖豹子的人这才大声叫冤枉,母豹子是他用铁夹子夹死的,连土铳都没用,可马鹞子硬说母豹子是被枪打死的,扣着不让走人。

  被啃得精光的豹子骨头堆在一起,马鹞子让人挨个看了几遍,豹子骨头上真的没有任何枪眼。马鹞子明知没人敢将子弹头吞进肚子里,还是将一粒冲锋枪子弹头摊在手心上,盯着那些吃过豹子肉的人狠狠地追问。冲锋枪子弹头上有只牙印。上次吃豹子肉时,马鹞子被留在豹子肉里的冲锋枪子弹头狠狠地硌了一下,让他一直觉得不舒服。这一带只有三种人有冲锋枪:冯旅长的冲锋枪最多;马鹞子自己也有一支;独立大队从冯旅长那里缴获了一些冲锋枪,但它的主力被傅朗西带走编进红二十五军时,冲锋枪也被带走了。豹子肉里的子弹让马鹞子明白,那些崇尚铁的纪律的共产党人并不是真的铁了心,他们也会在紧急关头悄悄地留一手,藏下几支冲锋枪。因为有冲锋枪打掩护,独立大队才敢将人派到天门口街上,大明大白地带走柳子墨和雪柠。段三国一边收拾着吃剩下的豹子骨头准备用来泡酒,一边为卖豹子的人求情,独立大队少了傅朗西和董重里,还有读过书的阿彩,哪能不知道诸葛亮早就说1 寸的空城计不能二用的道理哩!

  马鹞子只得让卖豹子的人快滚。那人挑着一担谷走了一阵,段三国突然叫着冤枉,拔腿就追,那担谷里藏着十块银元呢!段三国一路跑过西河,好不容易追上卖豹子的人。他将一只手伸进箩筐里面找银元,另一只手迅速从怀里取出一包盐放进箩筐里。卖豹子的人从腰带上抠出十块银元交给段三国,小声说:“阿彩要你想办法再买点阿司匹林。”

  一只母豹子的肉换来男人们连续数天的躁动。惦记着董重里的杨桃,忘了常娘娘的提醒,独自去下街口眺望,被一个吃了豹子肉的自卫队士兵扑倒在地上。幸亏柳子墨从观测室回来,在紧要时刻救了她。柳子墨十分气愤,对马鹞子说再有此类事情发生,自己一定要向省国民政府报告。马鹞子保证不会再有侵犯雪家人的事情发生。正经话说完了,马鹞子又说,阿彩到底是女人,不懂得豹子肉的厉害,否则,柳子墨再正人君子也没用,有那么好的机会,雪柠非得怀上了他的骨肉不可。

  街里街外恢复平静的那天夜里月亮也恢复了往日的明亮。

  “七九八九,当心疯狗!”

  “早上吃肉,晚上喝粥!春来睡得少,冬天睡得好!”

  “油菜田里一片金,花痴男女好伤心!柳树枝上冒嫩苞,老也骚来少也骚!”

  敲锣打更的段三国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夜,西河边的河柳抢先长出一片嫩芽。几天后的一个黑夜,雁群飞过群山,断断续续的雁呜将许多人从梦中叫醒。相隔半天,尾随雁群的南风于中午时分带着暖意吹进天门口。此后,春天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席卷而来。

  绵绵不断的春风像钻进母亲怀抱里的婴儿,小小嘴巴含着饱满而结实的乳房唆了几下,母亲的全身酥了,一旁看着的人也心花绽放。土地突然间变松软了,五颜六色的打架花挺着头发丝般的躯干,从厚土中钻了出来。习惯趴在坡地和土石崖上的迎春花,将淡黄色的花朵开在漫山遍野的嫩绿中。一夜之间,光秃秃的桃树、梨树、李树和樱桃树,全都变得耀眼。花就像女人,乳白色是女人的纯洁和淑静,粉红色是女人的妩媚与娇娆。一样样的花,一样样地开,哪一个先开,哪一个后开,前一天黄昏时就有了准确的安排,不会有两种花在同一时间开苞吐蕊,所谓竞相绽放是花开之后的情形。终于轮到燕子红了。燕子红开花,就为这一年的春天作了结。

  打架花还在草丛中默默地开着,白天谢了旧花,黑夜又有新蕾孕育,这种命贱的野花会一直开到刀子一样的秋风削过花茎,才会随着厚厚的落霜悄然而去。只有燕子红才能替代万物与春天作一年一度的诀别,温情脉脉,热烈如炽,整个春季的美妙,全来自燕子红。也正是因为有了燕子红,干脆利落的夏季才容许春天拖泥带水欲走还留,让西河载起飘荡着花香的春水迟疑着蜿蜒到夏季深处。

  夏季的暴雨频频降临,被派到西河边捞浪渣的人,很快从流经天门口的山洪中,找到了马鹞子想要的燕子红。那些燕子红附在整棵的大树上顺水往下漂,带着几分妖气。马鹞子不怕这种妖气,也学柳子墨,将燕子红用瓶子养起来,时时刻刻盯着它琢磨自己的计划。

  一场暴雨之后,马鹞子派出去的人终于看准了,漂荡在西河里带有各色晕边的燕子红都是从那座鬼鱼潭里冒出来的。面对深不可测的鬼鱼潭,马鹞子吸了几口凉气。鬼鱼潭就在天堂东边的山脚下,除了不懂人事的畜生,人们害怕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大水冲走,总是尽量绕着鬼鱼潭走。马鹞子带着人绕着天堂一带的大山转了好几天,沿途的深沟大壑悬崖峭壁阻止了他们试图爬上去的念头。在鬼鱼潭边,马鹞子看见几朵带着紫色晕边的燕子红随着从山脚下冒出来的巨大涌浪冲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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