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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六 八

  收完最后一块田的田租,还没有人因找到一棵仍在开花的燕子红而少缴一担稻谷。经过一年的劳作,想为自己多留下几担粮食的人们,漫山遍野地找了又找。一朵燕子红,等于一担稻谷呦,这样的好事一辈子能遇上几回!雪柠亲口对那些将田地卖给了她、又租去耕种的佃户许诺时,佃户们以为雪柠是个不懂乡下事情的书呆子,纷纷窃喜,雪柠就是他们一向所说的实心苕:女人不能读书,一旦读书成瘾,表面上聪明伶俐,肚子里却一窍不通。

  “我说话算数,找回一朵燕子红,就可以少交一担稻谷。”

  雪柠执意要这么做,常娘娘哪里拦得住。梅外婆说雪柠大了,她决定要做的事,自然是深思熟虑的,用不着别人操心。常娘娘只好去求柳子墨,她以为仅仅天堂这一片大山上的燕子红,就足以让那些佃户五百年不用向雪家交租。柳子墨要求雪柠不得如此行事,免得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动不动就将个人情感夸张得如同天要塌下来的花疯子。雪柠理直气壮地回答,自己这样做与任何人无关,真爱一个人,就应该这样。常娘娘最终放下心来,望着丰收的粮食将雪家新建的粮仓堆得满满的,忍不住称赞雪柠有眼光,人情做足了,粮食没有少一粒。

  地上几乎打霜的那个早晨,又到了上街的日子。一个男人背着一只用竹青编得格外好看的篾篓从山路上走下来,沿途那些大小不一的垸子里的狗,纷纷冲着他狂叫,却没有哪只狗向他走近一步。男人健步通过独木桥,不声不响地从上街口走到下街口,再折回来在邻近紫阳阁的地方将篾篓一放,里面竟然装着一只死豹子。

  段三国闻讯赶过来,拨开围观的人群,大声问豹子怎样卖,一担谷行不行。卖豹子的男人说不行,最少得一担米。听段三国说他买豹子不是为了自己,豹子肉煮熟了是给一镇和一县吃,豹骨和豹子胆用酒一泡,也只给一镇和一县喝,卖豹子的男人立即一改初衷爽快地同意了。卖豹子的男人知道一镇和一县有可能都是杭家血脉。在山里称王的豹子能够葬身杭家男人腹内,也是一件幸事。

  男人将豹子交给段三国后,篾篓里现出一朵鲜艳无比的罕见的燕子红。

  大家一齐吆喝,要卖豹子的男人去雪家,用燕子红换稻谷。卖豹子的男人将信将疑地去了雪家。雪柠捧着这种时节本不可能出现的燕子红,摸过了,闻过了,对着太阳细细看过了,又惊又喜的雪柠真的付了一担稻谷。卖豹子的男人劝雪柠不要如此大方,否则他一个人就能将雪家的粮仓挑空。雪柠听出男人话里有话,深究之下,果然得知天堂里有处极少被人知晓的地方,那里的燕子红年年都要开到落雪时。雪柠问梅外婆,自己能不能跟着那个男人上山看看。梅外婆并无反对的意思,这样的事情总是由雪柠自行决定。反对雪柠上山的倒是那个男人。他不肯带雪柠去看燕子红,并不是想继续用燕子红从雪家的粮仓里一担担地换走稻谷,而是担心荒山野岭容不下美丽出众的雪柠,万一被别人的歹意中伤,她的洁白无瑕就毁了。顶不住雪柠的执拗,男人主动提议,既然燕子红是柳子墨与小岛和子的爱情和婚姻的见证,为何不请柳子墨也一起去见识一下哩!

  深秋里的燕子红足以让柳子墨惊艳,何况他心里还装着一段与燕子红相关的爱情承诺。柳子墨将一朵燕子红放到鼻尖上,放肆地闻了几下。雪柠笑着用段三国说过的话提醒柳子墨:“莫太忘形了,燕子红的花香会吃人的鼻子。”柳子墨说:“肉鼻子被吃了,就用这燕子红做一只新的。”此话一出,柳子墨不禁笑起来。

  很快,三个人就过了西河。天黑之前,深山之中出现一种叫起来就像女人在笑的鸟。这时候,卖豹子的男人说,自己名叫林大雨。林大雨将这种鸟称为笑雀儿。笑雀儿大小如同喜鹊,羽毛上的黑白色块比喜鹊身上的细密。尾巴又细又长,飞翔时就像有只小鸟紧随身后。笑雀儿叫得越急,天黑得越快。雪柠突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妙,正要同柳子墨商量,是否趁早回天门口。林大雨突然指着对面山上几对闪闪的绿火,要他们跟紧一些。林大雨怕柳子墨和雪柠被潜伏在四周的野兽吓得不敢往前走了,又解释说,自己身上有股豹子气味,野兽闻到了,都会绕着走。只要跟着他就没事,离开远了,便不敢保证不会出现危险。咬着牙走到下半夜,月亮下山了,山路黑,山谷更黑。在一处看似无路可走的悬崖绝壁前,林大雨突然不见了。正诧异时,林大雨举着一支点燃的松树节闪出来,提醒他们注意头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二十几步,听到吩咐可以抬头,雪柠和柳子墨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道窄窄的地缝中。走了差不多一里路,到了地缝尽头,林大雨吹熄手中的松树节,学了几声笑雀儿叫。片刻后,不知从哪里传来相同的回音。林大雨高兴起来,嘿嘿地笑了几声,要雪柠和柳子墨放心,最危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天一亮,就能看见燕子红。

  天亮后,雪柠先见到的不是燕子红,而是阿彩。

  听到阿彩的称呼,雪柠和柳子墨才相信,卖豹子的男人真的叫林大雨。躲进山里很久的阿彩蹲在溪水边洗脸刷牙的姿势一点也没变。

  “我叫紫玉!”站在阿彩身后的年轻女子身穿花棉袄、头戴军帽、腿上捆着绑腿,她冲着柳子墨和雪柠嫣然一笑,“林大雨是我的丈夫。”

  雪柠说:“这就是天堂?”

  紫玉说:“是呀,这就是天堂。”

  雪柠一心想见的燕子红就在溪水那边一块两间屋大小的凹地里灿烂地开着。阿彩站起来将手里的牙具递给紫玉,这才盯着柳子墨:“果然是一表人才,难怪日本女人会死心塌地缠着你!先看花吧,等看够了,再来找我。”阿彩又着腰说话和走路时大步甩手的样子都是往日没有过的。她转身走开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本不该开花的燕子红开在这种时节,颜色淡了许多,就像阿彩那略显浮肿的脸。

  “还有这么多的燕子红在开,小岛和子肯定会来天门口。”

  沉默的柳子墨像是没有听见雪柠的话。让柳子墨突然深沉起来的原因与燕子红开花有关。燕子红能够迎着秋风盛开,自然是由当地特殊气候造成。往深一层去看,这里也许包含着这一片大山为何年年都是大别山区暴雨中心的原因。柳子墨想起小岛北,若不是小岛北的建议,自己也许要三年或者五年以后才来此地观察气象。小岛北很早就认为,产生暴雨的必然条件是从西北利亚南下的寒冷气流和从太平洋北上的暖湿气流交汇在一起,如果这种交汇不变地发生于某一地区,就应该认为这一地区的气象条件肯定不同于其他地区。小岛北的这些话,对柳子墨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他一直觉得日本在科学上是个了不起的国家,有段时间他还认为小岛北会成为比他们的导师还了不起的气象学家。

  柳子墨说了许多关于气象的话,因为没有提到云的性质和云的样子,雪柠听着听着,就在燕子红丛中睡着了。醒来时,深秋的露水已被太阳晒干。柳子墨还在那里发着呆,两眼盯着燕子红,在想那永远也没有结局的与气象相关的各种事情。雪柠伸伸懒腰,她说她做了一个梦:阿彩几个月没吃盐了,脸上肿得像细米粑,要雪柠和柳子墨帮忙送几斤盐到天堂。柳子墨还没搭话,紫玉从一棵大树后面冒出来,说雪柠的梦做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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