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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马鹞子的坦诚让柳子墨困惑。他一直以为他一个人能抵三个师的说法是马鹞子告诉小岛北的,既然马鹞子没有告诉他,小岛北是怎么知道这句只在王参议等少数人之间流传的话的?他连这种话都探听到了,那他还能干些什么?

  马鹞子没有察觉柳子墨的疑虑:“柳所长,你要教教我,驴子狼为什么怕你?”

  “你去山海关外走走,就明白了。”

  “东北几省全被日本人占领,我么样去得了呢?”

  “在东北一带,住在村边的人家都在自家墙壁上用石灰画些老大的眼睛,狼见了就不敢靠近。狼越多,对付狼的办法就越多,野兽越凶猛疑心越重。”

  “这话好,应该说给日本人听。”

  “不,我说的是驴子狼!”

  柳子墨想了很久,第一场雪化了,第二场雪又化了,眼看第三场雪也快化了,才在一个大雾弥天的日子里对小岛和子说,很多时候,做人比做畜生痛苦,然而,再痛苦他也要将人做到底。小岛和子等柳子墨将想说的话全说完,才问他是不是不想娶她了,因为这么长时间只字不提婚礼的事。柳子墨犹豫良久,终于告诉小岛和子,只要小岛北亲口祝福他俩婚后幸福美满,不出二十四小时,小岛和子就会成为他的新娘。也是这一天,王参议来信询问柳子墨的婚事。他说,婚事如无进展,柳子墨就不要再将小岛和子和小岛北当做客人了。

  六 五

  冬天的大多数时间里,西河许多地方都会结冰。只要有太阳出现,那些冰就会或快或慢地融化,黑夜来临后,再原样冻起来。

  整个冬天,西河里的水量几乎没有变化,雪柠带着杨桃一天接一天地出没在左右两岸,天黑之前回家时才顺路到雨量室,砸开水面上的冰,看一眼标尺上的水位线。寒潮第三次袭击天门口的那几天,雪柠站在没有太阳的河床里,衣服再厚也难抵挡呼啸的北风,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雪狐皮大衣。想归想,雪柠没有对任何人说,她怕梅外婆听见后,引出一连串的伤心事。那一天,风尘仆仆的雪柠从右岸回到左岸,打算记录当天的水位数据,忽听杨桃叫了声:

  “柳先生!”雪柠一抬头,迎面走过来的果然是柳子墨。看着雪柠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握着笔,困难地写着字,柳子墨爱怜地将雪柠的双手放进自己怀抱。杨桃捂着嘴笑了一声。

  “有什么好笑的,以为我在怜香惜玉?”

  “柳先生要是不会怜香惜玉那才让人奇怪。”

  柳子墨也想起了那件雪狐皮大衣,雪狐皮大衣若在,就是在雪地里过夜,雪柠也不会冻成这种样子。“七小姐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想将它弄到手,都没有得逞,想不到失落在小小的天门口”

  杨桃说:“柳先生小看天门口了!”

  柳子墨说:“是呀,没想到小地方也有大政治。”

  “你也说起政治来了?”雪柠说,“我一直认为是杭九枫将雪狐皮大衣藏了起来,只是没有证据。”

  柳子墨想,莫说娇贵的雪狐皮大衣,就是坚硬的牛皮,两个夏天不见太阳,也会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如果是这样的话,雪狐皮大衣落在杭九枫手里,倒是一种幸运。只有他能将雪狐皮大衣保存好,即使深藏不露,也毫发无损。

  三个人边走边说,到了雨量室门口,杨桃就在门边站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远处。雨量室里没有其他人,柳子墨前后左右高低上下细细察看一遍,对雪柠说:“辛苦你了!”

  “没事,就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心怀叵测的坏家伙!”雪柠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交给柳子墨。笔记本上记着多年以来西河的水文情况。

  柳子墨正式委托雪柠开始这项调查,是从驴子狼的威胁中救出卢工程师和小岛北兄妹后的第三天。在交代具体事项时,柳子墨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从未有过的沉重。这种任务从来都是男性来做,还要配备几个助手。而柳子墨无法做到这些,小岛北的来历又让他忧心忡忡。一个地域的气象与水文资料,在军事上的用处是不言而喻的。发源于大别山腹地的几条河,包括通过下游的白莲河,与长江连接的西河,更是从上海沿长江左岸到达汉口的天然屏障,水退水涨,云起云落,都是至关重要的军事情报。卢工程师也不能去,倒不是怕驴子狼,也不是怕走人迹稀少的山路,卢工程师和柳子墨一有举动,小岛北就会千方百计地插进来。对此项调查,小岛北早装作无心地提醒过柳子墨,水文学和气象学是与别的学科不一样的科学,那些消逝在历史中的东西虽然无法在实验室里重现,却能够从人的记忆中获得相当久远的有价值的资料。作为在东京留学时的学长,小岛北说:不亲自取得观测数据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气象学家。但柳子墨若是亲自观测,而不带上水文气象专家小岛北,既会暴露自己对小岛北的怀疑,也会伤害小岛和子。六个月前,柳子墨致信小岛和子请她帮忙购买一些气象实验与观测器材。小岛和子回信速度之快实在是超乎寻常,信中表达的小岛北的热心同样超乎寻常:他不仅答应帮助妹妹将这件事做得尽善尽美,还将陪同妹妹一起来天门口,近距离观察一阵。如果柳子墨的表现确如小岛和子所说,他就会在这里主持二人的婚礼。再次去信时,柳子墨表示欢迎小岛北来天门口短期协助自己工作。所以对于柳子墨来说,选择雪柠做这项调查完全是出于无奈。然而对于雪柠,这份工作给了她感情上的满足。雪柠做得非常好,无论是口头调查,还是实地勘察,都没有惊动第三个人。有一次,一位老人告诉她,有一年洪水下来,正好淹到一座石岸上的石嘴上。那个位置有三丈高,雪柠没有找任何借口请人帮忙,自己想办法同杨桃一起爬上去,用尺子细细地量了一遍。还有一次,雪柠被一个女人骗了。女人说为了找羊,她曾经钻进一处布满原始次生植被的山沟,看到两边的树上挂着各个年代的浪渣。女人想看年轻的美丽女子被折磨得蓬头垢面的目的达到了,她得到了那份以他人痛苦为代价的快乐。雪柠辛辛苦苦地钻进去,又钻出来,只看到几副野兽的骷髅。

  事态的发展表明,柳子墨的忧虑并不多余。小岛北对天门口一带的水文气象情况的关心远远大于对妹妹婚事的关心,每当说起妹妹的事情时,小岛北就会表现得非常沉重:天下当兄长的最信不过的就是那个想娶自己妹妹的男人,他还想对柳子墨做更深入的了解。有时候,小岛北表示,等测候所建立起正常的工作秩序,就可以考虑操办婚礼了。其实,正常秩序早已有了,就是十对男女的婚事,也有足够的时间操办。柳子墨同小岛北谈过一次。小岛北惊讶地反问,水文与气象调查还没做完,就说工作秩序正常了身为肩负重任的气象学家,柳子墨不应该说出这种违背科学精神的话。柳子墨只好不再说这件事了,对雪柠,他只能不断地鼓励,实际上是催促她早日完成调查。

  率先返青的柳树吐出第一批嫩芽时,一天到晚跟在柳子墨身后的小岛北突然失踪了,谁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儿。整整十天时间,小岛和子一直以泪洗面。眼看泪水就要流干,第十一天早上,小岛北出现了。

  “我被独立大队的人绑架了,他们说我是间谍。”小岛北说,自己在河滩上散步时,突然冒出几个带枪的人,那些人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走了半天才在一个充满樟树香的地方歇下来。这是小岛北惟一说得出的特征。关于人,他说出了阿彩。他说自己听到一个女人格外动听的声音,便大胆地问她是不是天门口最漂亮的女人阿彩。阿彩马上解开那块黑布,得意地让他看了几眼。阿彩还是大家记忆中的样子,既没被晒黑,也没被饿瘦,身上披着爱栀的雪狐皮大衣。正是这句有破绽的话,透露出小岛北失踪的真相。

  他如何被绑架,如何寻找机会逃脱,都是无法去向独立大队求证的事情。然而,阿彩居然会在深山老林里穿着雪狐皮大衣,太了解其中奥妙的天门口人根本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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