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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女人不常出门,看不准时光,半路上天就黑了。这时候,若听到身后有风吹树叶一样的沙沙声响,千万不要回头看,那是斑狗在后面跟着,女人一回头,斑狗以为她到家了,便转身走开了。非想看个究竟,确认不是别的野兽,女人只能解开裤子蹲在地上,。低头从裤裆里往后看。斑狗最爱吃猴子。一见到斑狗,猴子就会成群结队地趴在地上,屁股朝天,一动也不敢动。斑狗很客气,它一个个地摸遍所有猴子的头,挑出一只最肥的,用尖嘴筒子啄开猴子脑袋,喝里面的脑髓。天门口一带近两年不见斑狗的踪迹,就因为这一带山上的猴子被斑狗吃光了,它们要到远处去找猴子吃。斑狗还喜欢吃驴子狼的肠子。驴子狼个子大,斑狗跳到背上趴着它也不在乎。趁驴子狼不在意,斑狗一口咬下它的屁股,叼在嘴里往后跑,受到惊吓的驴子狼只会往前跑,热乎乎的肠子全被拖出来。最厉害的是斑狗吃豹子。几只斑狗躲在树上,等豹子从树下经过,就往豹子背上屙尿。豹子觉得痒,将身子靠在树身上,来来回回地磨擦。斑狗从树上下来,伸出爪子帮豹子抓痒。豹子觉得很舒服,索性趴在地上。斑狗越抓豹子越舒服,抓破了皮,抓透了肉,心肝五脏都被斑狗抓出来吃了,豹子还没发觉。斑狗对人很好,只要这二十几只斑狗不走远,就是来几百只驴子狼也用不着害怕。这两年天门171 死人太多,段三国害怕又会有驴子狼,他早就开始想办法将北方人手里牵着的猴子买下来,送到天堂的深山里放生。关于斑狗的故事,段三国说了很多。

  冯旅长已从那场伏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耀武扬威地带领骑兵沿西河上下跑了几趟,天黑之后才回到镇里。冯旅长要同柳子墨讨论他看过的几处地形,未来同日本人正面作战一旦失利,不得不采取水淹七军的非常战术时,哪种地形更有把握。两个人谈得并不投机,断断续续地一直谈到深夜。猛听得一匹战马发出异样的嘶鸣。冯旅长厉声喝问,有人跑来报告说,一匹战马被斑狗咬死了。斑狗将战马当成了驴子狼,粗壮的马肠在小街上拖出几丈远,热乎乎地很臭,斑狗一口也没吃就走了。

  冯旅长走了以后,段三国才对柳子墨说,人若得罪了斑狗,还是会遭报复的。被咬死的战马肯定是那个冲着斑狗开枪的士兵的坐骑。斑狗记住了它的气味。斑狗偶尔也会吃某个人家的牛。哪家的牛被豹子、老虎或驴子狼吃掉了,大家都会同情,若是被斑狗吃掉,背地里少骂几句就是客气了。因为只有主人做了亏心事,斑狗才会吃他家的牛。

  柳子墨朝思暮想的仪器到达时,冯旅长已经离开了。因为有不少极易破碎的玻璃器皿,卢工程师一路上不许挑夫走快。每天上路,他必定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从早到晚,一天下来,走过的路程从不超过四十里。挑着担子走路,速度越慢担子越重。早上走十里,上午走四十里,下午再走三十里,一天八十里路,是挑夫们一向的习惯,多了少了都不舒服。四条腿的乌龟不怕慢,两条腿的人肩上压着担子,越慢越抬不动脚。好不容易找来足够的挑夫,干E 三天,便有人撂下担子脱逃。令人恼怒的是,逃走的挑夫们不敢明明白白要工钱,却朝着那些形状各异的玻璃量杯下手,特别是那只仅有的用来积雨水的玻璃漏斗,竟然被偷了三次。卢工程师不得不一次次地在一段段道路上来回奔波,要回那些宝贵的东西。挑夫们说话非常坦率,只要拿到工钱,所拿东西便完璧归赵。只有一次,撂下担子的挑夫在回家路上遇上了债主,玻璃量杯和漏斗,被强行用来抵债。卢工程师费尽周折找到那位债主时,量杯已被当成酒杯摆在饭桌上,漏斗则成了这位杂货店主人卖酒用的酒漏子。

  好不容易走到白莲河,小岛和子和她的哥哥小岛北追上来,卢工程师有了帮手,这样的事情才没有再发生。

  卢工程师心知柳子墨一定等急了,多请了几个挑夫,人歇担子不歇,每天走半夜夜路。第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夜也平安无事,第三天夜里,正要到面前的垸子里歇息,身后河滩上出现了一片绿茵茵的小灯笼。卢工程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像苕一样站在那里。

  其他人全喊了起来。小岛和子和小岛北一声声地叫:“狼!狼!”挑夫们的喊声更像哭:“驴子狼!驴子狼来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驴子狼来了!”恐惧的声音很快就被驴子狼的嗥叫淹没。挑夫们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小岛北虽也吓坏了,还是哆哆嗦嗦地拿起根扁担,站在小岛和子前面,呜里哇啦地乱喊乱叫。山洪一样扑过来的驴子狼突然停下来,像是遇到一座无法逾越的堤坝。经过短暂的停顿,它们猛地扭过身去,一片绿灯笼像银河那样明明亮亮地拐了一道弯,进入了与河畔相连的黑压压的群山中。

  惊魂未定之际,一群斑狗慢悠悠地走过来。

  缓过气来的挑夫们让卢工程师和小岛和子兄妹向斑狗磕头谢恩。小岛北不肯下跪,说驴子狼是被自己赶跑的。挑夫们匆匆向步步远去的斑狗们表示感谢时,小岛北却站在面前,仿佛那些磕头带响的感激,是向他表示的。送走斑狗,恼怒的挑夫们要和小岛北打架。被卢工程师尽力拦住后,挑夫们竟然罢工,不肯将担子挑进前面垸里。僵持之下,小岛北挑起一副担子就往垸里走,送到后再回来挑第二副,然后又是第三副,直到将所有的担子全都挑进垸里,并且不停地大声唱着歌:“吾皇盛世兮,千秋万代,沙砾成岩兮,遍生青苔,长治久安兮,国富民泰。”小岛北将最后一副担子挑进垸里后,激动地搂着妹妹,脸上淌着热泪。

  马鹞子听卢工程师说这些事,越昕越不高兴:“你们这些孬种,还以为占了便宜,日本人嘲笑你们哩,说你们连卵屎都不如!”他指着挑夫们的鼻子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还要柳子墨不给他们工钱。

  柳子墨却加倍付给挑夫们工钱,对摔碎的两件玻璃器皿,也没有要挑夫们赔。

  柳子墨不许小岛北再唱那首吾皇盛世的歌。“我不想听到你唱这首歌,这儿不是上海,更不是东京。”

  他的态度极为严肃仿佛是提出警告。

  小岛北瞪着眼睛没有做声,小岛和子替他答应了下来。

  柳子墨又说:“小岛君,和子从东京到武汉,再到天门口,照说这样的情意能够感天动地,我又不是铁石心肠。说到底还是你这个当兄长的从中作梗,嘴上说是送和子来与我完婚,可你的态度一点没变。"

  “这个日本女人赖上柳子墨了,非他不嫁。”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明白过来的马鹞子转眼之间就将这话从上街说到下街。

  马鹞子劝柳子墨:“你可以将她当婊子玩,千万莫和她来真的。

  别说武汉,就是天门口也有比日本女人好上十倍的女子,难道你没发现雪柠吗,莫看她还小,再过两年,你俩就可以成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郎才女貌的好夫妻!”

  那一天,小岛北正在雨量室和测候所之间来回奔波,马鹞子盯着他的背影说:“矮子矮,一肚子坏!”马鹞子的话也是大家的共同见解,长得像武大郎的日本人,如果不使阴招,莫说占领大上海,连海滩上屙屎用的厕所都爬不进来。小岛和子牵着小岛北的手在小街上转悠,见人就点头哈腰,很是惹人注目。天门口人早就见过高高大大蓝眼睛的法国人,矮小的日本人只有那些到过县城的人才见过。县城到处贴着日本人丹的招贴画,小岛北活生生是从那招贴画上跳下来的,他嘴唇上的那撮人丹胡子令人一见就想笑。小岛和子娇小可人,说起话来像画眉鸟叫,见人就笑,眼睛随着眉毛弯得让人心酥心软情迷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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