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醒龙 > 圣天门口 | 上页 下页
一三五


  转了一圈回来,柳子墨又将公函拿出来晃了晃。省国民政府不是派他下来收皮油,办测候所也不是开店铺。那些房子都不行,都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木板屋,清一色四、六、八或者十二开的铺门,窗户也是活动的,底下还是半截木头鼓皮,再配上窄窄的进深。

  从外屋进到里屋就像老鼠钻洞,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文明办公场所。只有两处房子合适,一处是住着马鹞子和自卫队的小教堂,另一处就是白雀园。段三国在柳子墨和马鹞子中间打圆场,小教堂乃是军机重地,没办法挪地方,为了替省国民政府顾面子,只能将就着用白雀园。有省国民政府的公函在,马鹞子只好做个顺水人情,他说,柳子墨要白雀园是因其他屋里都死过人。早先自卫队请的一个教官就是这样,在武汉喝饱了牛奶跑到下面来打嗝,各种枪都会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就是听不得别人说鬼。柳子墨想笑又没笑出来,他认为马鹞子说得不错,但自己和那个教官不一样,不会舞弄刀枪,也就没有必要怕鬼了。

  答应将白雀园做测候所后,马鹞子还有些不甘心,故意找岔子,要留过洋的柳子墨帮忙认一认,上街墙壁的那一行字是谁写的。柳子墨想也不想就回答,那样的话肯定不是仇人写的,仇人写他的名时不会用尊称,更不会说要好好护着这类的话,写字的人大概是既想提醒马鹞子不要赶尽杀绝、又不想惹麻烦的某个与他较为亲近的人。马鹞子张了张嘴,忽然大笑起来:“段镇长,你若是狐狸,一定白了尾巴尖!”

  “还不是为了你好,杀人太多会伤阳气。”

  “你说一县杀不得,我就没有杀,这不是做好事吗!”

  “真是好事那就谢天谢地,只怕你想将一县当钓饵!”

  “谢谢提醒,你简直就是我的参谋长!”

  “你得体谅当岳父的难处,我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马鹞子居然没有生气,他当着柳子墨的面许下宏愿,要在杭家宅基地上盖一所高过以往的房子,让段三国带着女儿和外孙住进去。至于下街的那些店铺,除了油坊是有主人的,其余的全归段家所有。段三国喜也不是,悲也不成,正好有一片白云从头顶飞过,他喃喃地提出一个问题问柳子墨:“你是学气象的,可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追星逐月的柳子墨在西河左岸快速建起一座雨量室。他没有坚持雇请男人的想法,同意让雪柠当观察水文的助手。那一年雪柠在汉口辅德中学礼堂里捐的二十四朵白云,是柳子墨改变初衷的主要原因。回忆中的小女孩动摇了水文专业中的性别传统,形成此决定的过程宛如一个美丽梦想,为了让它以完美的姿态出现,水文观察在特定时期的艰苦与危险,全都幻化为浪漫。柳子墨用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来宣布自己的决定,他说,雪柠是第二十五朵白云!

  柳子墨真正的助手是那位还没露面的姓卢的工程师。代表省国民政府同柳子墨谈判的王参议本想派一个学水文的工程师给他当助手,柳子墨与那位先生见过一面,随后就拒绝了。“这种干特务的好材料放在柳某身边,国民政府虽然浪费得起,柳某却消受不起。”王参议没有再说二话。选择初通气象学,来历却也有些可疑的卢工程师,是二人妥协的结果。

  在省国民政府的公函上,柳子墨是天门口乙等测候所所长。

  说是乙等,其实比头等测候所承担的工作还多。配置有齐全的寇乌式水银气压表、干湿球温度表、最高最低温度表、地温表、毛发湿度表、气压自记仪、温度自记仪、最低草温表、风向风速器、梳状测云器、日照计、雨量器、虹吸式雨量自记仪、蒸发器、云雾灯、雪量计。正是以这种优厚的条件,省国民政府与柳子墨特别约定:优先建成雨量室,并优先获得以天堂为中心的大别山区水文和气象资料及预报,否则不批准柳子墨来天门口建立测候所。

  对于柳子墨来说,气象学与水文学本来就有许多相交又的课目,做起来并不难。为了确保水文研究的优先性,从武汉发来的第一批物资里没有一件与气象学相关。雨量室是一座用水泥和石头砌起来的简单的小房子,外面修一道斜坡,斜坡上安一根通向河底的红白标尺。作为观察水文变化的助手,雪柠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定时将红白标尺上的水位记录下来,平常时候早晚各一次,雨季发大水时,一个小时就得记一次。整个大别山南麓,同时建立起来的此类雨量室一共有五座。其余四座柳子墨也要定期巡视,并将取得的资料汇总。这项研究的目的,柳子墨只知道一鳞半爪。挂少将军衔的王参议私下说过几次,这是关系到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要军事机密,只管做好,别的不要多问。王参议一再嘱咐,对气象的研究,也主要是预测今后几年降雨量是剧增还是锐减、剧增在什么季节、锐减在什么时候。有一次酒后,兴致勃勃的王参议重提当年吴大帅下令挖开武汉上游的金口长江大堤,战场上的颓势就顿时扭转的往事。两军开战,我活你死,输赢是第一位,只要战术有效,其余因素就不要多考虑了。柳子墨一下子想到淞沪抗战,国民政府军第十九路军始胜终败,不得不与日本人签订气得人吐血的停战协定。古往今来的用兵之道,无不看重气象和水文,真能在抗击日本人侵略中助一臂之力,柳子墨倒也心甘情愿。但是他不敢想像,日本人如何能进占到大别山区,这可是自己国家的中心地带。

  西河上的雨量室建起来后,柳子墨到其他几条河流上察看了一遍,重回天门口时,雪柠已按照自己教的办法,在记录纸上描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而协助自己进行气象研究的卢工程师及其押运的设备器材仍然不见踪影。

  柳子墨不得不同段三国交涉,要他派两个差夫顺着西河往下游接一接。刚从天堂搜寻独立大队回来的马鹞子听说后,主动将汶事接了过去。自从回到天门口,马鹞子就没有听说过关于独立大队的消息。有人说杭九枫和独立大队的骨干分子已被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强行拉走,躲在天堂的全是一些没有战斗力的老弱病残。马鹞子不相信。有傅朗西在,独立大队越是不露面,马鹞子越是不放心。马鹞子从冯旅长那里借来两个连,加上县自卫队的全部主力,上山搜寻了半个月,连个人影都没碰到。松了一口气的马鹞子派出三个士兵,回来时不仅枪没了,连腰上的裤带都丢了。不用问就明白这是独立大队的人干的。马鹞子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柳子墨大骂傅朗西,有种就别躲得像只狗,只会咬陌生人的腿肚子。

  柳子墨也很生气,马鹞子如此不慎,既是误己,也是误人。

  柳子墨担心的不是离大雪封山的日子越来越近,而是那些通过小岛和子从东京弄回来的仪器,哪怕损坏一只瓶子,就会影响测候所的正常工作。

  测候所没有建起来,天气好坏全都写在柳子墨的脸上。

  柳子墨决定去一趟县城,县城已经通了电话,就算一路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还能通过电话问问武汉或者黄州那边,是不是出了意外之事。出天门口十里,柳子墨碰上一队骑兵,军官在前面两腿夹着马肚子飞跑,士兵们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又走了五里,刚刚过去的骑兵,回来了两个。这一段路很宽,柳子墨正想自己毋须让路,疾驰的骏马就到了身边,四蹄腾空,一左一右夹着他。情急之下,骑兵一问,他就回答自己正是测候所的柳所长。骑兵们不说二话,将他弄到马鞍上,快马催鞭,一溜风地回到天门口。路上遇见的一队骑兵全部站在挂着测候所招牌的白雀园门前。柳子墨还没从马背上下来,有人拖长声音喊了声:“集合——敬礼!”那些盛气凌人的骑兵飞快地排成两排,整整齐齐地冲着他行了一个军礼。柳子墨莫名其妙地往屋里走,马鹞子也赶过来,毕恭毕敬地将右手举到额头上。

  段三国说:“冯旅长专程看你来了。”柳子墨还是不明白这些人要做什么。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像树桩一样站立不动。

  “站在我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的是柳子墨吗?”

  “有个当大官的家伙说,你一个人就能顶三个主力师!”

  “若论对付杭九枫他们,你这样子肯定不如马鹞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