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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五 九

  人夏以后,胜利的消息特别多,一会儿说,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在离金寨不远的地方歼灭政府军的一个营;一会儿又说,在信阳附近的鸡公山消灭了一个团。打胜仗的消息来得越多,四周的形势就越紧张。私下里,段三国算了一笔账,一个营三百人,一个团九百人,三十万大军平均分,少说也有一千个营,或者三百三十三个团,少一两个营团,也就是九牛少一毛。被这笔账算得心灰意懒的人,回头再听常天亮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练习的说书,就觉得说词全是哭诉,唱词尽是悲腔,响一声鼓,敲一下板,身上都会打一阵冷颤。

  董重里一回来,就有不少人对他说,常天亮不是说书的料,用不着细心栽培。说书是为了让人高兴,熬油点灯费瞌睡,到头来弄得一心窝的难受,就等于开店蚀了老本,种田没收回种子。

  在那些一如既往地爱着说书的人眼里,重新露面的董重里仿佛离开很久了。

  押送银元的任务是董重里一反常态地接下来的。在点头答应的那一刻,董重里还心存激动,以为此番前去,会有当面向张主席进言的机会。他还幻想,以自己惯于说书的口才,再加上肝胆相照的性格,说服张主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也不会要求张主席让自己带回这许多的银元,只希望张主席往后能对穷人更加体恤。

  董重里日不敢睡,夜不敢眠,碰到劫路的小股土匪也只能且战且退。别人只管自己背着钱袋,一样背着钱袋的董重里,还得时刻盯着每个人和每只钱袋,惟恐再出现第二个想当叛徒的黄水强。

  “我没有将黄水强带回来。他要带着银元走,我没同意。我答应他,可以一个人空着手走,所以他走了。母鸡不孵蛋,强按着也不行。辣椒辣,苦瓜苦,水牛爱田,黄牛好地,鸡喝水时嘴巴朝天,猪喝水时舌头舔泥,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董重里的描述里,黄水强是在过燕子河时掉队的。董重里当即带着所有人往回找,没有太费劲就找到了,黄水强不想再往前走,也不想马上回天门口。燕子河一带女子的俏丽,一直是天门口男人最喜欢的传说。

  黄水强想找个女子带回去,不行的话就此安家,当个上门女婿也是可以接受的。董重里用自己口袋里的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左肩上的两千块银元,又用另一块银元,换回背在黄水强右肩上的冲锋枪以及十发子弹,其间并无太多周折。

  同样一件事,在别人嘴里就成了另一种样子。

  隔着一座大山才能到燕子河时,黄水强就表现得有些反常,刚刚还在主动问,谁累了就将钱袋交给他背,转眼间自己就走不动了,老在后面系草鞋。睡觉时,黄水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受凉了,在屙肚子,为了起夜方便必须睡在门口。董重里原准备一过燕子河,就将黄水强身上的银元分给其他人背,黄水强却抢先一步,脚没打湿,就开溜了。黄水强不是掉队,这一点董重里比谁都清楚。黄水强有意偏离熟悉的来路,找到他时,他正在那条由野猪们踩出来的小路上没命奔跑。追赶黄水强的是一头刚刚生下小猪的母野猪。黄水强上了当。独立大队分散游击时,董重里曾经同杭天甲在这一带转了几个月,杭天甲将各种勉强可以走人的所谓野猪路一一指给董重里看,教他辨认哪一种路仍有野猪在走,哪一种路已被野猪废弃了。快到燕子河时,走在队伍中间的黄水强盯上了接连出现的几条野猪路。董重里故意说野猪不走了的小路还有野猪走,野猪还在走的小路已经没有野猪出没。董重里还故意感叹,莽莽大别山中,那些层出不穷的草莽英雄,几乎都有将野猪废弃的小路作为天赐的传奇经历。黄水强失踪后,董重里带着几个人顺着还没有被废弃的野猪路往前找。没走多远,就听到他在林子里喊救命。

  董重里赶走了野猪。黄水强却用冲锋枪瞄准了董重里。董重里和颜悦色地劝黄水强别犯糊涂,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沾上甜兮兮的糖不好,沾上臭兮兮的屎也不好。沾上糖会有蜂叮虫咬,沾上屎更麻烦,那些爱闻臭的大狗和小狗、黑苍蝇和绿苍蝇,哪一个都是那轻易甩不掉的蚂蟥。董重里开始走近黄水强。动步之前他先将话说得很清楚:只要黄水强发出警告自己就会停下来。董重里继续劝他说:与人赤手空拳地对打,黄水强不会输给任何人,然而在野猪路上,大家手里都有武器,一个人打一个人都没把握,莫说一个人打几个人了。还有十几步时,黄水强还没做声,董重里也不走了,就在原地站着,劝告的话也变得更有分量:你黄水强想走,不想在独立大队干下去,梦想当个有钱人,天天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身边陪着,这份自由对人来说应该不算过分,只要如数交回武器弹药以及钱袋里的银元,你不仅可以马上离开,如果怕路上有危险,还可以送你一颗手榴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董重里突然弯腰捡起两块石头,相互对敲着来了一段说书。

  石块有节奏地响到第三遍,黄水强从黑石崖上站起来,哭丧着脸大声地求董重里宽宏大量,饶他这一次。黄水强背的银元一块也没少,冲锋枪和子弹也到了董重里手里。黄水强离队走了。董重里说,他不应该再回来。黄水强回了两次头,第一次回头时说,自己这一走,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听董重里的说书了。第二次回头时说的是女人。他听任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的儿女之情汪洋泛滥,对董重里说,这一走,一定要找个有阿彩的漂亮,没有阿彩头上的癞痢的女人做妻子。到时候,如果独立大队没被政府军消灭,董重里没让冯旅长或者马鹞子打死,他一定请董重里去喝喜酒,好好听一场说书。看着黄水强走远,董重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全身的冷汗汇进裆里,如同尿湿裤子。

  辛辛苦苦到达目的地,休整了两天,喝了两餐高粱酒,大家吵着要董重里去交割银元的地方请示,让他们启程回天门口。董重里也想早点回去,他到财经科一说,对方便去找人开路条。财经科的房子很大,东西却不多,大概是将富人家的财产没收后全部分给了穷人,只留下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坐在惟一的椅子上,董重里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口一闪而过。董重里下意识地追到门口:五人小组中的欧阳大姐,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手枪队员,气势汹汹地走在比天门口还显热闹的街道上。董重里稍一犹豫,欧阳大姐他们就走远了。没过多久,财经科的人带着路条回来了。

  “有个姓欧阳的女人,你认识吗?就是刚才带人往南边走的那位。

  去年年底在我们那里时,她还是五人小组中最不起眼的,现在看样子有点连升三级味道。“听他一说,财经科的人突然脸色嘎白。董重里不明白原因,也不好问,拿上路条就走。”走这个门吧,走这个门!“财经科的人指着后门,”你说错了,人家是连升四级。“董重里出了后门,沿着连通旷野的小路糊里糊涂地走了一程,忽然发现,自己住处的屋顶上架着一顶黑乎乎的机枪。

  董重里心里一震,猛跑一阵闯进小院。欧阳大姐正指挥那些手枪队员,将所有送银元过来的人像押解强盗那样捆起来。几个被绳索勒成一团的入还在叫嚷:“搞错了!我们是送银元给你们用,不是送脖子给你们用!”董重里很奇怪自己一点也不怕,他要欧阳大姐放开其他人:“有问题找我,他们是我领导的。”欧阳大姐丝毫不欣赏董重里的勇气:“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可疑分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有阴谋我们就不会没日没夜地往这边赶了,半路上将银元一分,各人过各人的好日子去,用不着劳神费力,受不白之冤。”董重里的话让欧阳大姐十分恼火。也怪他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又问五人小组的人都好吗,为什么只见到她一个人。欧阳大姐走近他,平静地说:“那四个人比常守义他们还危险,我这么说,你就能想到他们的下场。”董重里毫无防范地挨了一记耳光。

  欧阳大姐的耳光落下来好久了,他还没醒过来。“惊讶得过头了,就是幸灾乐祸。”欧阳大姐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要他擦擦嘴角上的血。欧阳大姐的手帕非常干净,拿在手里就像捧着一团雪。

  董重里看了看,左手将它还给欧阳大姐,右手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地贴在脸上。

  “这手帕是你自己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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