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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你回来了,我当然就敢回来。”段三国的铜锣被一镇摔坏了,开裂的口子有三寸长。他要铜匠上三道补钉,却只想付两道补钉的钱。铜匠死活不答应。

  “段三国若是仍旧当镇长,你敢这样找他要钱吗?”杭九枫一嚷,铜匠只好收下段三国的铜锣,又冲他叫道:“拿锣时带一升米来!”

  毛毛雨落大了,变成小雨。人们在各家店铺里躲雨,小街上只有杭九枫在走动。紫阳阁内最热闹,那些将田卖给雪家,又从雪家手里将田租回去种的人,正在雪家算总账。不知道梅外婆和雪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那些人一直在笑。杭九枫正在昕,傅朗西从里面走来:“你怎么还不回去,莫让阿彩觉得我说话不算数。”

  “已经见过面了。”杭九枫暧昧地一笑。

  “这么快,那不是下暴雨吗?”傅朗西说了句笑话。

  “离开天门口,我就没有自由自在地走过路。在冯旅长的眼皮下面打游击,要么是恨不得将两只手放下来变成四只脚快跑,要么就得学做贼,放个屁也用手捂着怕人听见。还是天门口好,若不让段三国当镇长,就让我来干吧!”

  “莫想这张冠李戴的事,过一阵,我让你当副指挥长!”

  “行啊!往后哪怕你当了再大的官,顾不上管独立大队的事,这指挥长也不能由别人来当。你永远是我的指挥长。”望着傅朗西,杭九枫有点发呆,“傅政委的气色真好,从我认识你,就没见这么好过。”

  “是你们要我少近女色。麦香一死,你们该放心了吧!”

  “没有女人也不好。只是这个女人能在床上管住你!”

  傅朗西一高兴,拉上杭九枫,一起去看一镇:“我晓得你的心思,叫上阿彩吧,我来做个和事佬。”

  傅朗西站在白雀园门口,一声声地将阿彩喊出来。到段家的路程很短,刚够傅朗西说话。傅朗西要阿彩多多努力,也像丝丝那样,为杭九枫生个白胖儿子:“名字我都替你们想好了,就叫一县。”

  一行人进了段家,段家的人慌慌张张地忙着端茶倒水,准备瓜子小吃。傅朗西要段三国猜,自己为阿彩将来所生孩子取的名字。段三国稍作推辞后,放开了胆量:“既然前面已经有了一镇,这第二个孩子就该叫一县!”

  “就凭这句话,天门口镇长之宝座非你莫属。”傅朗西爽朗地笑了一阵,然后猛地转过话题,“傅某做事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就说九枫,明娶暗纳,一下子拥有两个女人。杭家男人性情向来与众不同,他这样做了,我也只能顺水推舟。连我在内都不能这样做,只有九枫可以。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想在你们——特别是阿彩和丝丝二位当中,和和稀泥。九枫是不分彼此的,你们俩也就不要给他出难题。老实说,这样的结果也是一种缘分。九枫这人,任何一个女人想独自占有他是不可能的,占有了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二位一定要联合起来。团结就是力量。特别是丝丝,你要主动团结阿彩,你能团结阿彩,段镇长的根基就厚实了。阿彩哩,当然也要主动,因为你的身份不一样。”

  丝丝不停地看段三国,段三国却不看她。“我早就想叫姐姐,就怕她不答应。”此话一出,段三国的肩膀松弛了许多。

  “就叫我阿彩吧,我也会叫你丝丝的。”

  “这样好,大家都叫名字,显得亲切。”傅朗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他用手摸了摸一镇,目光却落在杭九枫身上:“我喜欢一镇,看到他我就想起麦香。麦香曾经说过,只要我有力气,她愿意年年生孩子。阿彩,你和九枫在一起前后好多年了,要生孩子可得趁早,不要等局势艰难了,才生出来添乱。”

  傅朗西就此谈起天门口可能再次沦陷的问题。真到了那一步,段三国可以出面继续当镇长。傅朗西一边假设一边放声大笑。

  杭九枫没有留在丝丝身边,傅朗西催阿彩快些生孩子的话触动,他的心思。远的不说也不想,离开天门口的头几天,面对完全听从自己指挥的七十条人枪,杭九枫处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早几十年,拥有如此武装的一支队伍,莫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扫平住着皇帝的北京城也不难。那段日子里,杭九枫没让阿彩做过一回完整的梦,时常在半夜三更里将她弄醒。阿彩半梦半醒的样子,让杭九枫也犯了糊涂,直到早上起来,看见阿彩身下有一汪只有自己身子里才有的东西,他才恍惚记起,夜里曾经爬上爬下地经过了阿彩的身子。如此起落沉浮经久不息,又像蝶采花蜂探蕊一样来去匆匆,杭九枫既担心阿彩会怀孕,又怕阿彩不能怀孕。

  丝丝和线线一起怀孕、一起生孩子的事,让杭九枫在担心之外多出一份怀疑。马鹞子与线线的事他不清楚。自己和丝丝在一起睡觉的机会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丝丝的肚子就像春暖花开的肥田熟地,一场透雨落在上面,马上冒出细嫩的肉芽。杭九枫并不是没有同阿彩议论过这件事,两个人明里暗里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居然从来没有过生育的迹象,实在不可思议。凡是能让女人生孩子的事他们都做过。有时欲仙欲死快活得没个休止,有时蜻蜓点水乱鸟投林见好就收。只要有人出主意,不管是当玩笑说,还是当真理说,他们都试过,怀孩子的事似乎成了他和阿彩之间最大的难题。

  “你为什么老不生孩子呀?”杭九枫只要问起这个问题,阿彩便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生孩子的女人少吗?”离开段家回到白雀园,杭九枫正要说话,阿彩抢在前面开了口:“你这是干着急,我还年轻,还没老,就算老了也没什么好稀奇,董重里说书时讲过许多遍,女人年过五十生出来的儿女才是凤胎龙种!,'

  “癞痢婆,你这破窑里只要烧出好瓦来就行。”

  “我只生孩子,不生笑话,一个人叫老子,两个人答应。”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杭九枫出白雀园往段家走时,紫阳阁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杨桃站在回廊上对着亮光擦拭煤油灯罩,突然一阵头晕,跌倒在院子里。街上有人跟着打野,杭九枫忍不住戗了他们一句:“幸亏是杨桃,若是雪柠摔破了脸,你们是不是要烧香磕头呀!”

  杭九枫在丝丝房里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熄灯,便又回到白雀园。“碰钉子了?”“天下事就你们女人最麻烦,说病不是病,月月要人命。”半夜里,阿彩将身边的杭九枫推醒,要他听听紫阳阁的动静。隔着一堵青砖墙,杨桃在那边不停地叫肚子疼,夹杂在一起的还有梅外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听了好久也没听出个名堂,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还在落雨。刚刚特赦的杭九枫没有事做,又在床上赖了一阵。阿彩从炊事班弄了些吃的回来,顺便说她看到有郎中进了紫阳阁。杭九枫无所事事,上午才出门,先往上街走了一趟,见丝丝抱着一镇站在门槛后面,伸出手也想抱一抱。丝丝往后一躲:“你不怕雨一镇怕。”

  “这点毛毛雨算什么,还不如狗打喷嚏。是杭家的种,你就让他出来跟着老子淋一淋。”

  丝丝只好交出一镇。毛毛雨还没淋到一镇头上,杭九枫就将他还给丝丝:“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把你吓成了鬼。小东西像条肉虫,得有茧护着才行。”

  杭九枫在段家门口转身,回到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正好看见董重里拎着一只金黄色的大公鸡,外加两包红糖,红着脸进了雪家大门。董重里的样子引来许多人的欢笑,都说,董重里往杨桃肚子里下人种时,太用劲了,将尿和种子一齐挣在里面,人种没法生根,只能随血水淌出来。

  杨桃流产的事,对杭九枫和阿彩产生了很大影响。特别是阿彩,眼看着穿上棉衣的雪柠也能显出女人的身段,一想到只要有男人,雪柠也能生孩子了,她就不免心生百般滋味,一会儿说女人会生孩子最好,一会儿又说女人会生孩子最不好。这件事对杭九枫的影响更大一些。从腊月底到正月,他极少放阿彩出门,将堆满栗炭的火盆烧得红红的,不许阿彩穿戴得太整齐,有意思时,脱起来也方便。

  小雨从年前一直落到年后。小雨变成雪之前,先变成冻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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