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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秋天一来黄昏就特别长,有一阵,太阳刚一挨着西边山头,常天亮就开始发烧,症状来得非常快,只需三句话的时间,周周正正的模样就变了,脸也红,眼睛也红,嘴里发出咕哝声,谁也听不清楚。不出声时,常天亮就用双手紧紧捂着超乎常人的耳朵,像是有他不想听到的声音。第一次发烧时,梅外婆一直守在面前,临近半夜,几颗豆大的汗珠出现在常天亮的额头上,转眼之间,凉津津的汗水就湿透全身。下半夜公鸡一叫,常天亮叫了一声口渴,爬起来喝了一大碗水,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倒头睡去。闹了两次,梅外婆放下心来说没事,这是年轻人身体发育的信号,经过这样的发育,常天亮就会真正成人,就该张罗婚事了。常娘娘一边信服梅外婆,一边又认定这是遇到鬼了,几次试着要为常天亮叫黑招魂。

  经过几天的煎熬,常天亮终于说出事情真相。不管是对雪柠、对梅外婆,还是对常娘娘,他都说自己看见一大群波斯猫正绕着天门口哭来哭去。那些波斯猫眼睛不是圆的,耳朵不是尖的,鼻子不是软的,嘴巴也不是梅花形的,分明长着人脸,看上去有些眼熟,很像一些参加了独立大队的人。有一种情景,常天亮只和常娘娘说过,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却是只字不提。在瞎眼睛的常天亮看见的人脸波斯猫中,就有常守义。常娘娘回到天门口后,虽然与丈夫在一起的日子极为有限,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多年的离别让她早就习以为常了。成了大人物的常守义屡次要求她就在雪家做,不要再想其他心思。虽然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常守义一句让她回家过正常夫妻日子的话都不说,使得她十分失望,这也成为他们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的一种理由、独立大队同政府军或者自卫队打仗时,常娘娘很少担心,她并不是那种囡各种缘故而盼望丈夫早死的女人,她太了解常守义了,他一旦知道大祸临头,立即会想出百般花样开脱自己。因为常天亮见到鬼魂了,常娘娘才替丈夫着急起来,依照多少年来的经验,在似梦非梦中见到的东西,特别是生死灾难,很快就会得到应验。

  没事时,常娘娘有意在下街走来走去,一有机会她就悄悄溜进那些有人被马鹞子杀了的人家,委婉地问他们有没有办法捎信给常守义,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对他说。三天之后,正好是常天亮的生日。常娘娘将雪家的事安排妥当后,带着雪柠送给常天亮的一套衣服,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回家陪常天亮住过夜。常天亮一如既往地坐在门口。“他回来了,在屋里转了半天,听到你的脚步声他才走”常娘娘当然明白儿子所指的是谁屋里空空的,她轻轻地将常天亮数落几句,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莫这样疑神疑鬼的。常天亮不和她争,时间一到便独自睡去。常娘娘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好久。“他又回来了!”猛听到睡在外屋常天亮这样说,常娘娘身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后门门闩应声动了几下,隔了一阵,门闩又动了几下。第三次再动时,门闩终于滑落了,常守义像影子一样闪进来,一把搂住常娘娘不让她出声。常守义在外面走热了,身上暖烘烘的。冷汗还没出完的常娘娘,突然觉得有了依靠一样,心里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很多年没有挨过的男人紧紧抱住。接下来所发生的男女之事来得很自然,分别多年的夫妻,见面后又互相将对方冷落了这么久,终于到一起了,虽然双方都有所克制,那种酣畅也是很少见的。专程回来探听消息的常守义没有将常天亮的预感放在心里,尽管常娘娘将常天亮亲眼看见之说纠正为亲耳听见,常守义还是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趁着与常娘娘同赴欢娱时的好心情,他三番五次地强调,人不过好日子是不行的,譬如常娘娘,在别人家当了这么多年下人,全身上下的皮肉骨头就迷得死人,若是自己当家做主了,完全有可能做到平常恭维时说的那样,观音菩萨,年年十八。常娘娘适时地劝他,果真这样想,为何不脱离独立大队,当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她可以同梅外婆商量,让常守义来当他们的管家。常守义破例没有责骂常娘娘,在一阵高亢的喘息之后,他翻身起床寻着来路走了。

  自从传出常天亮的鬼话,独立大队的问题就多起来。

  造成这些问题的因素可以分成外部和内部两种。在外部,因为隔着一个罗田县,政府军对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主力及其根据地的围剿,对天门口这边的独立大队没有太大影响。打完冯旅跃的埋伏,缴了十几支德国造冲锋枪,马鹞子再也不敢动不动就带着自卫队,追得他们闻风三十里。独立大队也从一夜要挪三个睡觉的地方,变成两天三天才换一个驻地一丝丝和线线生孩子时,杭天甲还能让人从天堂带信到天门口,因为担心枪炮声会吓着产妇,独立大队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挑战。

  造成形势不好的外部原因是交通员带来的。独立大队没有打冯旅长的埋伏之前,傅朗西向上级要求过多次,希望能从工农红军主力部队的众多战利品中匀一些武器弹药给独立大队。得到的答复总是要求他们通过自身的奋斗寻求发展。交通员带来由大别山区苏维埃运动最高领导人亲自发布的命令,因为签在最后的那个姓名很陌生,这道命令显得过于严肃。陌生人被人称为张主席,他命令:独立大队的主要战斗人员应立即带上所有精良武器,由杭天甲指挥,往河南、湖北和安徽三省交界处运动,伺机会合,编人工农红军主力序列。其余的人,仍旧保留独立大队番号,继续由傅朗西、董重里和常守义领导,留守原地,发展以天门口为中心的游击区。签署命令的张主席还要求留下来的傅朗西,继续带领有觉悟的民众,通过艰苦奋斗,将天门口一带的苏维埃事业发展得更加兴旺。为了此事,被命令留下来的人个个不高兴,被上级点名要走的杭天甲也没有露过一丝笑容。

  “好好的一只南瓜被一劈两半,要不了几天就会烂成一泡臭水。有种的找冯旅长要枪去。若让老子领导上万人的主力,连冯旅长我都不会理,要找就找蒋委员长,弄些飞机大炮回来才算真本事!”杭天甲不高兴时敢说一切想说的话,别人听得木木的。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都说,难怪常天亮看见那么多的人脸波斯猫,听到那么多鬼魂在哭叫,搞不好就是印证在这件事上。

  在内部,对独立大队产生很大影响的事情是傅朗西的身体变糟了。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都认为,傅朗西这次肺病复发,原因是麦香来独立大队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多。杭九枫更是直言相劝,傅朗西不能与他相比,他的身子比狗身子还好,就算日夜与阿彩和丝丝亲密也吃得消。傅朗西不行,肺病是火病,本来就比常人更喜欢水一样的女人,加上麦香已经嫁过一次,伺候男人的本领比一辈子没有换过男人的女人高明。干柴烈火在一起,身上的油经不起几回熬,就会烧干,剩下一把骨头。为了减少他们在一起贪欢的可能,有一阵,麦香常在夜里被派到门口放哨。结果是大白天里他们也会闩上门,蒙上被子,将房东的架子床弄得响个不停。将麦香派到黄安、麻城等中心红区去受训一个时期,也是一个曾经想到的办法。十一月中旬,工农红军第一军在北边的黄安一带击退政府军第二十六师第二混成旅的进攻,月底又夜袭新州县城,全歼这个旅的两个团。到了十二月初,第一军曾一度攻占邻近的罗田县城,以及与天堂隔山相望的金寨县城。表面上政府军吃了一串败仗,实际上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的形势仍旧十分吃紧。关键是冯旅长,自从在独立大队面前小败一场后,冯旅长的战术运用变得更阴险,他率领的五千精锐士兵训练有素,像只不叫的狗,很少让工农红军第一军脱离自己的攻击范围,却又不肯轻易出招。就像大人撵小孩,硬扑过去,小孩一闪就躲过了,不如慢一点,只要眼睛能盯上,要不了多久小孩就会自己累垮。在南边,由黄梅、广济和蕲春几个紧靠长江右岸的县组成的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在政府军第三十七旅的全力攻击下,不到半个月就丢得精光。依靠那些地区起家的工农红军第十五军被迫撤往安徽境内,企图北上与第一军会合。独立大队多次接到七面的命令,一会儿要他们伺机接应第十五军,一会儿又要他们向北移动,寻找机会袭扰冯旅长指挥的政府军,即使不能削弱其战斗力,也要延缓其追赶速度。接二连三的命令乱成一团,更让大家觉察出中心红区的困境。这种时候派麦香去学习,要穿越冯旅长的防区,弄不好就成了送死鬼。杭九枫还想了一个主意。从独立大队选出十几个精明强干的人,组成一支特别分队,纵跨罗田、浠水、黄冈三县,奇袭黄州城,强行夺取一批盘尼西林,替傅朗西治病。因为杨桃发烧,董重里曾经为盘尼西林的事打听了很久,黄州城内惟一家用西药替人治病的医院里,有盘尼西林用的日子很少,多数是有钱有势的人生病时,自己想办法从武汉弄来的。董重里的话,杭九枫没有全听,他私下里选了八九个人,留下口信,便出罗田往黄州方向走。经过三里畈镇时,被当地的自卫队发现,和闻讯而来的政府军前堵后追,好不容易才脱身逃回来,带出去的人枪已经损失多半。杭九枫从此不再提这类旧话,反而是董重里主动说起,冯旅长的军医队从没断过盘尼西林,可以利用冯旅长的父亲,再设一个骗药的圈套。独立大队的核心人员围绕董重里的想法做了几天文章,还是没有想出再骗一次冯旅长的办法来。

  傅朗西的肺病成了独立大队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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