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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三一

  “少爷!少奶奶!你们在哪儿呀?”黎明时分,街上突然有人大呼小叫:爱栀和雪茄不见了!

  一会儿,街上又响起雪柠对父亲母亲的呼唤。

  雪大奶最悲壮,她一喊叫,就将天上的惊雷惊落下来。那声雷在很近的地方炸响,震得小教堂都抖了起来。

  “这雷有些怪,声音也太大了!”阿彩这时胆子特别小,非要杭九枫陪着她往远处看。田畈上有木梓树让雷击中了,远远地烧起一炬火。“我得去看看,万一雪茄他们正在树下躲雨哩!”

  “难怪别人不放心,你的心还搁在雪家门槛后面。”

  “就这一次,你陪我去看看,往后说什么都依你。”

  杭九枫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下了钟楼,正好碰上董重里,听说他俩要去寻找雪茄和爱栀,董重里那绷得紧紧的脸不仅松弛下来,还将难得放手的手电筒借给杭九枫。

  天黑得厉害,春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个不停。阿彩跟在杭九枫身后,出了上街口没走几步就碰到两个赶夜的人。听他们说话像是从天堂来镇上报信的,一个富人受不了有苏维埃撑腰而挺起腰杆的穷人们的折磨,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报信的人也是穷人,他们对着杭九枫和阿彩抱怨:总看着常守义上天堂又下天堂,到处组织农会,却不如那死得莫名其妙的马镇长,将河上的独木桥作为一件心事惦记着。夏天洪水大的时候,马镇长总会让常守义及时将桥板卸下来,水退了再安上去,丁点小的桃花汛更是不在话下。守了半辈子桥的常守义争权夺利得手了,自己不想再动手修桥补路,也该找一个人来顶替。来到西河左岸,那座方便天门口人往来的独木桥果然来不及加长,最后一块本应搭在沙滩上的桥板,斜刺着扎在水里。杭九枫用手电筒照那桥板时,阿彩惊叫了一声,她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具尸体。阿彩以为那就是雪茄,逼着杭九枫下到水里去看看。被桥板挡住的尸体打了一个转,慢悠悠地漂到岸边,被水泡过的尸体,肿得像麦香家蒸的细米耙。杭九枫不慌不忙地抓住两条腿,让尸体在水里翻过身来。死的是个男人,但不是雪茄,看穿戴就能确定这是个富人。阿彩长出一口气,仿佛还没有放下心来,她不管杭九枫有多生气,紧接着又更长更重地出了一口气。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被雷电击中的木梓树在不远处徐徐地冒着青烟。绸布店的伙计对少爷和少奶奶的呼唤,在远处消失一阵后,渐渐地又响起来。这棵木梓树很大,从北边接近它时看不见南边树底下有些什么,更想不到它的南半边已是一片焦黑。

  杭九枫在前,阿彩在后,二人绕到木梓树的另一边时,赫然发现两具已被烧成黑炭的尸体。

  看着残留下来的吊带铁钩、皮鞋铁掌,以及戒指耳环等东西,一向胆大的杭九枫也吓得不轻。平心而论,爱栀和雪茄为人并不坏,他们居然被雷打死,真是令人难以理解。阿彩吓得更厉害,双手搂着杭九枫的腰不敢放松。杭九枫只好举着手电筒,趁着朦胧夜色,往左转了三圉,又往右转了三圈。一会儿,有人从镇里跑出来,听了杭九枫的吩咐,又快速跑回镇内。

  天色越来越亮,傅朗西和董重里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上街口。当他们不再怀疑被雷电击中的两个人就是雪茄和爱栀后,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都是读书人,怎么会这样苕?这么大的田畈,哪能在树下躲雨哩,就是干木头也会遭到雷击电打呀!”受了刺激的董重里一遍遍地抚摸着木梓树上的那道生死分界线。这种季节,躲雨也要靠在树的北边,春风从南边吹来,春雨从南边袭来,靠在树的南边岂不是自寻苦吃!

  过了好久董重里才说:“这样也好!”

  傅朗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不转身,面对两具焦煳的尸体,命令阿彩,马上回去将这里的事通知雪柠和雪大奶。

  阿彩迟疑之际,杭九枫用力推了她一把。借着这股力量,阿彩木木地走进小街。

  为了早点得到父母的音讯,雪柠一直站在门口痴痴等待。

  身材高挑的阿彩面对娇小的雪柠,说起话来有些心虚:“真没想到,昨晚的雷,打死了你家的人!你不要等了,雪茄和爱栀再也回不来了!”

  雪柠没有看到那棵清浊有界,黑白分明的木梓树。

  哭泣的雪柠也不可能马上跑向那棵木梓树,她必须先将噩耗原原本本地告诉雪大奶。穿过青石雕琢的门槛,再穿过又深又阔的前厅,在那虬松昂首、仙鹤迎风的屏风侧后,雪柠和雪大奶在天井边说话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入阿彩眼中。老少两个女人从站着到蹲着,然后坐在地上。

  “我真没用,如果昨晚就让自己死了,那该多好!”

  天井边从来就干不透,落雨了,青石条也会往外渗水。雪大奶坐在上面,瘫了一样起不来。

  “你会烧烘篮吗?我房里有只已经装好栗炭的烘篮,你去厨房的灶里找些火种,放在上面拎在手里来回多晃一阵,等到栗炭都烧着了,就将烘篮放进书房的青花瓷鼓里。我这老寒腿呀,吃药吃不好,拔火罐拔不好,只要往那热乎乎的青花瓷鼓上一坐,就像喝下一口鸡汤,从嘴里直接跑到脚尖上了。”

  雪大奶没有像她对雪柠说的那样,坐在青石条上等去提烘篮的雪柠。雪柠离开不一会儿,她便爬起来,健步走进开满梨花的白雀园。雪大奶隐身墙后的那一刻,露在外面的腰往回扭了一下,脚下也有一下极短的停顿,听得见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叫了一声:“雪柠!我的好乖乖,委屈你了,雪家全家的苦要你一个人去吃。”

  阿彩跨过大门,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雪大奶绕过屏风时的模样有些不对。她想,雪大奶可能要寻死了。她又想,既然雪茄都死了,雪家其他的人是死是活与自己全无关系。隔着几重门,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里,雪柠重又出现了。她双手提着烘篮,一边走一边大幅度地左右来回晃着。燃烧着的栗炭一边炸响,一边冒出阵阵火星。发现天井边没人了,雪柠一怔,扔下烘篮便往白雀园跑。

  隔着几重门,传来雪柠惊心动魄的哭声。

  从阿彩眼皮底下走进白雀园的雪大奶,将自己扔入水井。

  雪家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阿彩走进去看了看,水井边有雪大奶用木棍在水井旁写下的十二个字:

  “天门口,地门口,死门口,活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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