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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一三

  伏羲五帝第一尊,成纪地方生圣君。伏羲仁君观天象,日月星辰山川形,才画八卦成六爻,六十四卦达神明,天降祥瑞吉兆临,在位一百一十五年春,共工出世乱乾坤。说起共工一段文,共工本是一帝君。贪色无道失民心,祝融一见怒生嗔,领兵与他来相争。共工大败走无门,当时心中气不过,两头触崩不周山,上方倒了擎天柱,下方裂了地与井,洪水泛滥又混沌,女娲一见怒生嗔。说起女娲哪一个,她是伏羲妹妹身,洪水泡天结为婚。当时她把天补满,要杀共工这恶臣。共工一见气不过,涌起洪水乱乾坤,女娲一见心大怒,杀了共工定太平。百姓一见心大喜,就尊女娲为上君。女娲在位三十年,又有神农来出世。他今教民耕稼事,女子采桑蚕吐丝。当时天下瘟疫广,村村户户死无人,神农治病尝百草,辛辛苦苦救黎民。神农又往七十二名山,要把五谷来找寻。叉有夙沙太欺心,要反神农有道君,大臣箕文劝不可,夙沙大怒杀箕文。百姓群集心大怒,要杀夙沙这反臣。夙沙孤寡不敌众,百姓杀他命归阴。神农一百四十春,崩于长沙荼陵城。自从神农皇帝崩,又有愉罔治乾坤,哪知愉罔多无道,反使蚩尤大兴兵。愉罔惧怕蚩光凶,悄悄迁都让反臣。幸有轩辕来出世,摆下八卦无极阵,捉住蚩尤一命倾。

  傅朗西一来,天门口的情况就变得一天天不同。傅朗西曾经在小教堂内最隐秘的屋子里,说起常守义主动要求加入暴动队伍之事。董重里想也没想就表示反对:“千万不能让这种人混进来,那会让革命事业变质。”“多发动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这几年我的体验很深,光靠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是形不成革命高潮的。”说了几次都没效果,傅朗西就武断地做了决定,动员常守义去金寨县接受武装暴动的秘密训练。在与傅朗西接触了几次后,有一天,常守义突然找到马镇长,说是要去武汉看望自己的妻子,想当年分别时,常天亮还不到一岁,如今已长成半大的男人,他们夫妻间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面。常守义往日也经常提起这类话,却没有真去武汉,这一次他真的走了,并且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夏季,眼看着秋天都要过完了,还不见人影。

  一到夏天,董重里的书场就挪到外面的街上。天色要黑又没有黑,家家户户的大人就忙着使唤各自的孩子,赶早搬上躺椅竹床,到小教堂门口占地方。占到好地方的孩子放下躺椅和竹床,回转身再从家里拿上一茶盅米或一把茶叶。日子好过的人家,也有让孩子拈上几颗大粒子淮盐或者数上三五根火柴的。不管拿了些什么,再次来到小教堂门口时,已经有人抬出一张小桌子。常天亮将鼓架放好,并不急于安上鼓,他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只布袋,摊开袋口放在桌子的左上角。本分的孩子一边对常天亮说自已是谁,一边将带来的东西放进布袋子里。那些刁猾的孩子却不说话,他们将手放在常天亮的手里,让常天亮猜。常天亮瞪着一对白眼珠子,左手摸摸,右手摸摸,总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他们的名字。被猜出来的孩子照例要大惊小怪一番,惹得那些还在忙碌的大人们也要抽空打野。天色完全黑了,吃过晚饭出门乘凉的人陆续聚到小教堂门前。趁着说书前的空隙,大家凑在一起挖古。这一阵议论最多的是各处乡民暴动的事。天门口人对暴动有着天生的兴趣,一说就上瘾,天变凉了,露水变重了,他们还往小教堂门口跑,听不到新消息,也要将早就议论过的事、早就说过的话重新温习一通。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傅朗西的咳嗽声从早到晚都没断过,那张潮红的脸很快就因咳嗽变得嘎白。太阳落山,地上一阴,傅朗西身上早早就起了鸡皮疙瘩。

  舍不得穿夹衣服的常天亮趁机说:“不在外面说书吧?”

  连日来心情一直不好的傅朗西忍着咳嗽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受苦的人,简直比雪家的女人还娇气。天晓得月亮会不会将你身上晒出疱来!”

  董重里在一旁打圆场:“小阳春来了,不会太凉的,在外面说书可以省几个灯油钱。”

  傅朗西还没消火,继续冲着常天亮说:“只要没人吩咐,哪怕是天上落着鹅毛大雪,你也得将鼓架在门外。”

  一向对常天亮呵护有加的董重里有点不乐意了:“傅表弟,你这样说话就是过分了。麻城那边的暴动败得再惨,也不该冲着孩子撒气。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别处失败了,我们换个地方接着干不就行了!不是我说你,越是这样越要沉得住气,别让马脚露出来。你不是很信任常守义吗?说不定这两天他就会回来。”

  常天亮掇出那面漆成红色的小鼓,出门放在鼓架上,右手拿鼓槌,左手拿鼓板,一板一眼地敲击起来。从上街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地嚷嚷:“去时山上的毛栗子树还是青色的,到现也没变红变黄,为什么就回来了!”好比北风刮过来,街上很快就被这些人吵翻了天。

  有人一声不吭地走上来将自己的手塞在常天亮的手里。

  旁边还有人叫:“若是你摸错了,今晚就该我们白听说书了!”

  常天亮不搭话,他将另一只手拿过来,托的托,摸的摸,一会儿工夫就叫出名字:“杭九枫,你口口声声说是出门打野猪,毛都没捞着一根,还好意思回来!”

  听说书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常天亮一开口,大家便笑起来:“九枫,天亮猜得这样准,你得给他一块银元才行。”

  杭九枫也笑:“我这手糙成了石头,你摸得出来?”

  杭九枫什么东西也没带来。常天亮说:“你将麻城那边的情形说说就行!”

  “换了别人,像我这么大,肯定会害怕!我不怕,我比好多大人看得都清楚。那边的人都被反水的富人杀光了,死尸扔在稻场上,就像粪缸里的肥蛆,数都数不过来。”说了半天,见常天亮那里没有任何反应,杭九枫不禁大声问:“你要我说,又不想听。”

  “我听见了。我在想死人与活人有哪些不同。”

  杭九枫将自己的手放在常天亮的脖子上:“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好多人被别人从这儿下刀,卸下头来挂在路边的南瓜架上。那些没有头的脖子往外喷血时的样子,就像一到河南就长得特别肥大的鸡冠花。你晓得鸡冠花?”

  “我晓得鸡冠花。谁若是被刀枪伤了,将鸡冠花晒干,碾成粉,用酒调一些内服,再留一些用做外敷,就可以诊治好。”

  常天亮借口说鼓板上的绳子要断了,回到屋里告诉傅朗西和董重里:“去麻城打野猪的人全都屁滚尿流地逃回来了。他们说,那边闹暴动后成立的苏维埃被消灭了。所有被苏维埃斗争过的人,个个都像吃了朱砂,只要看谁不顺眼,二话不说,挥刀就砍,拿枪就戳。”

  董重里刚才还劝傅朗西不要着急,这时候自己先紧张起来,嘴唇一哆嗦,突然冒出一段说书的鼓词,要常天亮等听说书的人都到齐了,先上去说说:“北方吹来十月的风,盘泥巴的穷人闹暴动,富人上武汉搬救兵,不许小蛇变大龙。”

  “好汉不吃眼前亏。”董重里还要往下说,傅朗西拦住他。有了确切消息后,二人的情形正好倒了过来。在劝阻了董重里后,傅朗西打起精神,吩咐常天亮:“往日如何开场,今日还是如何开场。”

  常天亮出门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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