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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信写到这里,董重里第一次用了我们二字,他对那位表弟说,看起来既往我们所做的一切,也犯了与雪大爹一样救人心切的错误。雪大爹心里一急,只想着要同杭大爹面对面说话。我们一急,行动就会过火。雪大爹与杭大爹见面时,马镇长也在座。雪大爹将两只人指头和三封帖子全拿出来。杭大爹只是瞟了一眼,就断定一只是左小指,一只左无名指。除此之外,任凭大家如何说话,杭大爹只咬定两个词四个字。一是规矩,二是反常。杭大爹的惹思是,自己说出反常二字,已经有违绿林规矩了。雪大爹终于忍无可忍:“我把话挑明了,杀人要见血,救人要救彻。狗头的事于情于理都不该由我来管,我管了,是因为良心。以雪家家底,急忙急促地拿不出一万元银元。就两千。行不行?”“你这是同谁说话?”“要是嫌开价太低,小看了你,那就再加一千。”“雪老怪,你不要欺人太甚!”_ 杭大爹顶了几句便愤然离去。雪大爹在背后忙不迭地喊:“我出五千!五千不行吗?”杭大爹再也没有回头。董重里在信中用局外人的角度,着重分析杭大爹当时所说的反常二字,并且认为这就是雪大爹犯错误的根源所在。杭家人做过的那些没影的事,在挖古人的传说中都有十分细致的描述,像这样将肉票的手指剁下来零割碎宰,是前所未闻的头一回。在燃眉之急的当时,别无他法的雪大爹只得咬紧牙关做了决定。听完说书,雪大爹如约喊遭:“只见门口不见天!”

  第二天是上街的日子,天刚亮,绸布店的门,就被一群从西河右岸结伴而来的女人叫开,嬉笑着挑选各自喜爱的色布和花布。走了一群又来了一群,其间也穿插着来了不少独自出门的女人。伙计们忙不过来时,杨桃也赶过去帮着记账收钱。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从谁手里收到一张写着字的法币。杨桃从钱柜里拿出来正要找给别人,忽然发现了。杨桃不敢耽误,拿着那张法币就往家里跑,交给雪大爹一看,上面果然写着:“速带银票去到离凉亭两里的河滩。”雪大爹一个人到了那片河滩,眼际里只有一条死去的黑狗躺在河柳丛中。久等之下,雪大爹的怀表上,时针已经转了整整一圈。就在这时,死去的黑狗忽然动了一下。随着黑狗四肢越动越厉害,雪大爹吃惊地发现,黑徇是被人事先灌了麻药并且捆在河柳丛里。挂在黑狗脖子上的竹筒里有张字条:“将银票放进竹筒里,然后解开系狗的绳索。”雪大爹哪有那么多的银票,他将布店和住宅的房契放了进去,同时放进竹筒里的还有一张许诺一年后用银票换回房契的字据。挂着竹筒的黑狗毫不犹豫地从浅水处越过西河,消失在高高的右岸后面。天还没黑,少了两只手指的狗头就在下街口出现了。狗头有许多好话想说,雪大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快走。这封信写得太长,为了不被当成敌视国民政府的宣传品,董重里就像说书一样,留下一个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

  一〇

  天皇出世人民少,弟兄共有十三人,淡淡泊泊过光阴。又无岁数和年月,又无夏秋与冬春。天皇那时来商议,创立天干定年岁,又立地支十二名。天皇一万八千岁,又有地皇出了身,天皇自此不见形。地皇雄耳出龙门,一姓共有十一人,他以太阳把日定,又以太阴把夜分,那时才有年和月,昼夜才能得分明。地皇一万八千岁,又有人皇来出生。行马山前来出世,弟兄一姓共九人,九人九处治天下,他在中央管万民。选才德,作用人,那时才有君臣分。驾云车,观地象,东南西北才摸清。渴有清泉饮,饥摘树叶吞,寒有木叶遮其身,男士交欢无分别,只认其母无父尊,人皇活了一万五千五百春。说起三皇到尧舜,共有八十女皇君,当日海中有五龙,青黄赤白黑五形,捧一葫芦水上行,葫芦藏着两兄妹,以后兄妹成7 婚。兄妹成婚三十载,生出肉蛋里面有百人,此是人苗来出世,才有世上众百姓。

  董重里说书说得好,信也写得勤。第一封信寄出后,眼见着半个月才跑一趟天门口的邮递员又要来了,董重里便连忙动笔给在武汉的表弟写第二封信。

  冬去春来,过冬的荒草正在一点点地苏醒,最敏感的是那些开着细小白花的野菜,还有那种将自身枯死的残骸像挽幛一样举得高高的细米蒿。雪大爹喜欢用刚返青的细米蒿做粑吃,还将此举称为尝新。花朝节这天,雪大爹同家人一起出外采了一大篮细米蒿,拿到春水泛起的西河里洗干净了,放进锅里焯一焯,和上糯米粉,又是搓又是揉,做成形后再将它贴在盛有半锅水的锅边上,用大火猛蒸。细米蒿粑刚蒸好,狗头突然神气地出现在雪家人面前。见面后还没说上三句话,狗头就说自己想在天门口买块好地建座房子。一天下来,事情就办妥了。雪家东边正对着小教堂的几户人家,大约是拿了狗头很多钱,他们搬起家来比躲兵灾还要快,旧房子被推倒后,狗头将雪大爹请到镇上一家饭馆里,好好喝了一顿酒,趁着酒兴将建房的事托给了雪大爹。狗头出其不意地从怀里掏出几张加起来正好一万块银元的银票放在雪大爹面前,要他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房子建成什么样式,狗头只说了个大概:新起的院落,要通过回廊与雪家的山头墙连接在一起,不留任何缝隙,其余大小高低,也与雪家前厅西边的院落大致相当。狗头说得最清楚的是大门。他一连三遍强调,如果雪大爹不嫌弃,他的房子暂时不要大门,就在雪家东边墙壁上开一座月门,与雪家共一座大门进出。什么时候来人,再议修大门的事。雪大爹再三推辞也没有用。狗头随后开始盛赞天门口乡风纯朴,上千人口中竟然没有一个抽鸦片的。雪大爹如实相告:这都是杭大爹立下的功劳,当初也有人来天门口卖鸦片,没有赚到钱不说,还将老命小命一齐赔了进去,那些家伙就不敢来了。狗头顺着小街渐渐远去时,不停地从轿内伸出头来往后张望。狗头如此依依不舍,有种一去不返的味道。董重里在信中叹息,饱读诗书的雪大爹后来才明白这些都是狗头有意为之的暗示,只怪自己当时太不聪明,竟然对这些明明白白的圈套毫无察觉。

  到这一步雪大爹也无法深究了,一切都有天意,是凶是吉,已经由不得自己。靠着自己的名望,雪大爹将这一带最好的工匠全请来了。听说要修的房屋没有大门,工匠们都不肯接手。按照工匠们一代接一代的师承,只有阎王爷在阴问盖房子才不用大门。雪大爹没办法说服他们,只好违背狗头的意思。房基起来之前,一家人围着那些砌匠转。房基起来后,砌匠手上的活变得千篇一律了,不太需要照看,那些木匠和石匠则开始一天天地催促雪家人。雪大爹不肯让石匠木匠按照他们熟悉的套路,随意雕刻镂凿。凡是要用图形进行点缀的地方,雪大爹都要亲自动手来画。虽然也是福禄寿禧、吉祥如意、龙凤呈祥、花好月圆、良辰美景的意蕴,出自雪大爹笔下的松鹤同春、喜鹊戏梅、锦鸡金葵、孔雀牡丹、春兰秋菊、桃李荷花、金鹿雄鹰等等,却是风流灵秀、物物传神。毕竟全是雪大爹的想法,新起来的那些房子越到后来越像雪家的院落。天气刚刚交秋,砌匠、石匠和木匠刚走,又来了十几个油漆匠。紧赶慢赶,总算在重阳节这天刷完最后一遍油漆。到这时,新房就算建起来了。雪大爹亲自将新屋的大门上了锁,回到家里,又将所有账目从头到尾算了一遍:除去花销,狗头所给的银票还有五千元剩余。雪大爹对家里人说,等狗头再来,将这些钱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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