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醒龙 > 圣天门口 | 上页 下页
一八


  梅外婆捂住她的嘴:“不要叫,福音是不能声张的。”

  雪柠在梅外婆怀里偎了一会儿:“又不是过年,常娘娘为何要回天门口?”

  梅外婆说:“柳子墨的哥哥在去六安一带做桐油买卖,半路上被人绑了票。有人往他家送帖子,要五千块银元,银票都不要。”

  雪柠叫起来:“一定是杭天甲干的!”

  梅外婆说:“真是这样,常娘娘就是柳家的福音了!”

  雪柠不解地问:“我能做柳子墨的福音吗?”

  梅外婆说:“你这样想了,就已经是他的福音。”

  雪柠将梅外婆的话想得懵懵懂懂的。她去找常娘娘,要常娘娘讲讲杭天甲。常娘娘推辞了几次,眼看着天色变成黄昏,她忽然长叹一声,开口对雪柠说,在天门口,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嫁给杭家男人的念头。常娘娘的眼睛里出现一股饥渴的光芒,她有些陶醉地将雪柠搂在怀里,喃喃地嘟哝:天门口的男人自己见过不少,除了杭天甲,还没有谁能让她瞟一眼就想得夜里睡不着觉。常娘娘很后悔,十五岁那年冬天,镇外西河上的独木桥临时垮了,只能膛水过河时,因为不好意思而拒绝了杭天甲的帮助。杭天甲已经说过要将她背过去,而且还将裤腿挽起来,露出两截黑粗的大腿。“不是不答应,我正巴不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哩!我是舌头清楚,嘴巴糊涂,竟然说自己是有男人的人了。我虽然是童养媳,对常守义却有一百零一个不满意。你没回去,不了解天门口的事,就是回去了,也要再长大一些才会有女人的心事。在天门口,做女人的还是更喜欢杭家男人。”说起多年前的事情,常娘娘脸上堆满追悔。

  常娘娘的话让雪柠很不服气:“他们再好也不如柳子墨!”

  常娘娘一脸不解,她不明白柳子墨是谁。雪柠逼着常娘娘,要她说杭家的男人比不上柳子墨。常娘娘不仅不同意,还强词夺理:“男人好不好,要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女人明白了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才说得清楚。”

  雪柠生气了,丢下常娘娘跑到客厅里,冷不防叫了一声:“杭天甲不是好人!”

  别的人都不明白此活从何说起。只有梅外婆能回答:“不要说别人不好,那样自己电会变得不好。”

  雪柠坚持说:“柳家的凶帖子一定是杭天甲送的。”

  梅外婆将满屋人一一看了一遍,回头将常娘娘从里屋叫出来,问她听没听见雪柠的话,还问她信不信雪柠的话。常娘娘冲着梅外婆点点头。梅外公不相信,他要常娘娘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常娘娘再次点点头,还是没有语言的表示。还是雪茄开口说,杭家在天门口一带经常干打家劫舍的事,却还有些正气。有些人得了不义之财,就去大地方吃喝嫖赌,杭家男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专门来武汉逛妓院。既然杭天甲在这里露了面,一定是有要紧事。梅外公心地实在,他不管许多,当即要雪茄去柳家,将这些话说给他们。

  隔了半个月,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突然来到家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却只字不提脱险经历。谈笑之间还将在天门口学到的说书学唱了一段:

  提起黑暗一老祖,一无父来= 无母,当日有个江沽皇,出世他在水中藏,原是水爬虫修炼,修成龙形百丈长。他有两个徒弟子,名叫奇妙和浪荡。一天游到水上玩,见一物体放毫光,他俩采到跟前望:一匹荷叶无比大,一颗露珠叶里荡。浪荡子一见甚可爱,一口吞下腹中藏。奇妙忙去禀师父,一下气恼江沽皇:露珠原是生天根,生天无根怎得了?一下咬住浪荡子,尸分五块丢海洋。海洋里长出昆仑山,一山长出五龙样,五龙口里吐血水,天精地灵里头藏,阴阳五形才聚化,盘古怀在地中央。怀了一万八千岁,地上才有盘古皇,盘古之身长一尺,老天就会高一丈,始分清浊有阴阳。

  柳子文一点也不像是刚刚被绑过肉票的人。学说完了,他说,自己在天门口听到的不是说书,而是天书或者史诗,从大汉民族的源起说到后来的种种兴旺和衰落。

  柳子文来时,雪柠正好到外面玩去了,所以她电不好因柳子墨没来而生气。

  八

  看着爱栀将雪狐皮大衣穿穿戴戴收收藏藏的雪柠又长大了一些。每逢家里有客人来,雪柠就会留心地听,这些人是否说了与柳子墨有关的话。慢慢地她弄清了,由于有七小姐在背后帮忙,龟山上的那座测候所建得很顺利。为这事雪柠生过柳子墨的气,后来原谅他,是因为她明白龟山是军事禁区,那里驻扎着国民政府军的精锐炮兵,白天黑夜都在严格防备着以南京为大本营的另一个国民政府的军队。因为有南京国民政府和武汉国民政府,两个曾经同仇敌忾的革命军突然反目为仇。梅外公对此责骂得越凶,雪柠越是听不懂。勉强听得懂的是梅外婆的解释:“奠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说穿了,无非都是个人贪欲在兴风作浪。”如果没有七小姐,柳家的钱再多也打不通去往龟山的路。而测候所必须建在高山之上,不如此就无法看清风的来路,云的去向。上龟山的路如此之难,想见柳子墨自然也就难了。有一回雪柠从梅外公的一个学生那里听说,柳子墨的测候所办得惨不忍睹,那点捐款不够用,又不肯接受资本家父亲的接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破产。梅外婆不认为这是好消息。测候所破产了,想见柳子墨当然容易一些,可测候所足柳子墨的梦想,若是梦想破灭了,柳子墨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柳子墨的测候所勉强生存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没顶之灾中彻底沉沦。属于武汉国民政府的独立第十四师,暗中投靠了南京国民政府,悄然顺流东下,进占与武汉三镇唇齿相依的纸坊镇,并在当天夜里,派出一支敢死队偷偷渡过长江,摸上龟山,扔了许多炸药包,安在山顶上的大炮都被炸得散了架。柳子墨从日本带回来的那些仪器比女人的眼泪还娇气,被炸得连魂都找不见了。天亮后,大家站在街上往龟山上看,感觉中那山顶矮了好几尺一好在当天有人来家里请梅外公,要他代表武汉各界发表声明,谴责一切叛军。梅外公憎恨一切的杀戮,哪怕是为了挽救危在旦夕的武汉嗣民政府的行动也不例外。在请梅外公时,那人也说了一些让雪柠终于放下心来的话:柳子墨在叛军中的同窗好友略施小计,赶在天黑之前将柳子墨骗离了龟山。

  这场牵挂,让世事在雪柠的脑子里形成一只巨大的记忆旋涡。

  叛军全线溃退,讨逆军光鲜闪亮地回到汉口的那段日子,天天都有许多人聚在春满园附近的街道上,为一群群扛着枪炮大刀的人欢庆。雪柠听过那位最受欢迎的人用广东鸟语发表演说。据说,这个广东人独自杀死了十二个人。那把杀人太多,刃口已成锯齿的大刀,像是一件圣器,被系上红色的绸缎,由另外的人举得高高的,引得许多还未成年的男女一波接一波地冲上去,企图用手摸一把。街上的人都在传说,这个人杀人,就像每年枯水季节收割武汉四周上百座湖泊中遍生的芦苇一样,而杀人的堂皇理由是战斗。雪柠心里因此有了一个既冒不出来又沉不下去的疙瘩:“为何平时杀人的人总是遭到唾弃,而在战斗中杀人越多越受崇拜,并且可以成为英雄?”

  还有一个问题让她困惑不解:“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是谁?”这个问题让梅外婆和爱栀还有雪茄犯了难:“这孩子,尽问一些没人去想的事情!”

  “我又没有说错,总有一个人是最先被杀的。”

  “是我们错了。古往今来,是应该有人最早死于非命。”

  就连学富五车的梅外公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雪家尽是难题,看来我又要答不出来了。”

  梅外公的话暗指杭家人刁难雪家人的那个绝对: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当初雪茄为了从梅外公那里找到答案,没想到梅外公也无能为力,他沉思麈久才表达了另一种意思:这上联是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历史。梅外公说,在民间一直存在着一种认为文明只与财富相关、而与底层中的贫困柑敌对的观点,所以,在民间故事与传说中,才有秀才们个个都是蠢材,只配受到大字不识的劣苦人戏弄的描写。

  梅外婆也被雪柠的问题难倒了,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说:这种事要靠自己去想,要靠自己问。

  一天中午,雪柠趴在梅外婆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后清楚地告诉家里人,她看见一群人用刀砍一只老鼠的尾巴,想让它生养出没有尾巴的小老鼠。那些刚生出来的老鼠只要还有尾巴,他们就一代接一代地往下砍,非要断尾巴的老鼠生出没有尾巴的老鼠。

  雪柠梦中所见,让梅外公大为惊讶。这个曾在现实中存在过的古典实验,梅外公在将近四十岁时才有所耳闻。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外面那些扛枪舞棍、成天将对方当成死敌的人,其实就是心怀这种目的,以为仗着手中的强权与暴力,杀光了反对自己的人,世界就会变得光明起来。他们一点也不懂,不管好人坏人,也不管是好政府还是坏政府,只要想通过对敌人实行弹压,用他人的死亡来推行自己的信仰,从实质上讲他们就已经同流合污,没有好与坏的区别。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一群爱杀人的人,只配有一个爱杀人的政府。听过这些话的人里有梅外婆,还有雪茄和爱栀。大家都没做声,足有梅外婆接过梅外公的话说了一句。梅外婆的话让梅外公击节赞叹,说梅外婆的话比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