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醒龙 > 圣天门口 | 上页 下页


  雪大奶要他们商量好,去武汉不比走亲戚,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不等雪大奶说完,常守义便连连保证,只要对方按时将工钱带回来,莫说三五年,就是三五十年他都不会反悔。见雪大奶还在犹豫不决,常守义着急地抓起她的手,放到那对硕大的乳房上。雪大奶犟了一下,几个手指还是碰着他妻子的乳房了。正是这一碰,让雪大奶下定决心:“既然你俩如此迫切,我不答应也不好,可你家这个孩子么样办?”正在吃奶的常天亮,抬起头来用那双胎里瞎的眼睛瞅了瞅四周后,又立即转回去,嘴里唆(注:唆,鄂东方言,叼在嘴里,吮吸的意思)着一只乳头,双手抓住另一只乳头,一声不吭地用力唆。

  “天亮命贱,好办!”常守义的妻子巴结地向雪大奶表示,她明白雪家向来爱做善事,“如果能同说书的陈瞎子陈先生说说,等天亮稍大一些去他那里学说书,我这一去就是给人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你能这样想那就好办了,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就放心,陈先生那里由我们去说。说书人总是要收徒弟的,顺水人情谁都会做。”说话时,雪大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对乳房,像是担心常天亮将它唆坏了。

  常守义感激不已:“我也明白自己从小不务正业,靠着西河里水涨水退,将那桥板拆拆搭搭得几个偿钱作为收入,养不活一家人,害得他们母子跟着我吃苦受累!假如天亮真的将陈先生说书的本事学到手,莫说他自己,我们两个做大人的也不用为后半生吃喝发愁了。”

  阿彩只顾往自己的心事上想,她对常守义的妻子说:“常娘娘,你比我有福气,到武汉后肯定能见到雪茄。他若是比往日胖了,你就不用管,若是瘦了,一定要捎个信给我。”

  阿彩带头称呼常娘娘,常守义的妻子有些受宠若惊。

  雪大奶突然板起脸来:“武汉虽然比天门口开化,当佣人的规矩却是一样,主人家的事不要信口开河,哪怕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往外说。”

  事情刚一谈妥,雪大奶就催促常娘娘动身:“那边有个女孩正在等奶吃哩!”

  三

  经过几年的等待,又到了那个年年都让阿彩心酸惆怅的日子。

  依然是斜阳,天门口的女人一大早就开始在自家门前欢天喜地地拆开大大小小的纠巴(注:纠巴,鄂东方言,即发髻),舒展成长长短短的头发,泡在热水里洗了又洗。阿彩也站在斜阳里,对雪茄的相思,让青春焕发的阿彩略显憔悴,还没到春天,那样子已是弱柳扶风。

  因为替雪茄做的那些事愧疚,雪大奶有些心疼地对阿彩说:“二十七,洗纠巴;二十八,打糍粑。今日是做女人的日子。”还亲自用脸盆掇了一盆热水放在后门外。自己则在里面替阿彩守着门。

  躬身站在后门外的阿彩先用香肥皂在头上打出许多泡沫。

  天门口的女子没有受武汉等地时尚的影响,大家都不剪短发。没出嫁的女子全都扎着长长的辫子,出了嫁的闲来无事仍会躲在房里,偶尔扎扎辫子,对着镜子看上一阵,又将其解开盘成一只纠巴,这才走出来见人。腊月二十七这天,出嫁和没出嫁的女子一齐站在门口,散开长发,一会儿埋在脸盆里汰来汰去,一会儿又大呼小叫地要家里人帮忙,一舀舀地将热乎乎的清水从桶里舀起来,徐徐浇在头上,直到认为洗干净了,才抬头往后仰,说是让风吹于长发,挺得高高的胸脯,故意让人赏心悦目。

  阿彩从小就没有当众洗过头,那些最亲的人也不能看她洗头。能记住的有关洗头的最早情景就是自己拿木瓢,舀起水来往自己头上淋。热气腾腾的水顺着那层玉米饼一样的东西往下淌,所有钻心的痒全都随水而逝,说不出有多舒服。洗到惬意时,她用手指从头顶上抠下两块泡软了的痂片,习惯地看上一眼,然后使劲一挥手,将它们扔上高高的瓦脊。一阵北风拂面而过,已经落在瓦脊上的痂片掉下来一块。阿彩弯腰捡起来,再往瓦脊上扔。扔了三次,才大功告成。这是小时候别人教给的方法,后来明白了这是一种取笑,她还要坚持这么做。不管是痂片,还是零星的烂皮碎屑,全都收集起来,扔上瓦脊。扔了多少年,癞痢仍旧长在自己头上。那些瓦脊,在夏季会长一些青苔,秋季总是落满枯叶,只有冬季的样子像长了癞痢,可那是女子和少年最喜欢的白雪。

  阿彩将一瓢热水重新淋到头上。

  突然,有个男人在很近的地方说:“天黑后你将后门打开,我学会了一种仙方,可以治好你的癞痢。”

  阿彩吓了一跳,眼睛还没睁开,就用木瓢盖着自己的头。见没动静了她才放下木瓢,擦干眼皮上的水珠,用心往四周看,除了风吹田畈的样子,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后门吱呀一响,雪大奶探头探脑地问:“谁在同你说话?”

  阿彩用洗脸手巾将头包严实:“你听错了风声吧?”

  一只土黄色的山羊正在紧靠墙根的那块白田里埋头啃着早就收获过的稻草蔸子。顺河而下的北风很厉害,一不小心就会将好人吹病。雪大奶重新退回院里。后门里传来杨桃的小声说笑:“总其不到一百根头发,吐泡痰就能洗个够,顶多再吐一泡痰汰一汰,用不着这样费劲。”雷大奶说了一句阻止杨桃再往下说的俗话:“癞痢头,哑巴嘴,瞎子的眼睛,跛子腿,这些都是碰不得的东西。”阿彩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挪身子,只将头伸进后门,冲着杨桃说:“谁若是再在背后嚼舌头,小心我用洗头水煮饭给她吃。”话一出口,不用说当丫鬟的杨桃,就连雪大奶也有些心虚,赶紧走开了。

  门里门外就剩下阿彩一个人,紧靠墙根的那根搭竹涧用的长竹筒无缘无故地动起来。阿彩上前去对着长竹筒踢了一脚一竹筒猛地一抖,蹿出两只惊惶失措的乌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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