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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这时,有几个搬运工一样的男人走过来,说是要将绣书的尸体弄去火化。管太平间的人问她家里人怎么不来,一个搬运工说,绣书的家里人请的他们,她家里人都不愿多看她一眼,还说全家人早就盼着哪天有人上门去报丧,说绣书被汽车压死,被水牛踩死。办完手续,搬运工将绣书的尸体弄走了。

  林奇在门口看着这些,他还看见袁圆和雅妹为绣书伤心落泪,反复说从没见过天下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这句话说得林奇心里比针扎还疼。等到她俩走后,林奇才从休息室里出来。他没有回自己的病房,顺着外科的走廊一间间屋子往前找。找过去又找回来,他发现张彪正同一个全身缠满纱布的人说话,那唯一可以辨认的两只眼睛似乎是龙飞的。他推门进去,果然听见龙飞小声唤了声林师傅。

  龙飞说这场事故全怪自己,如果当时他没有扭头同林茂说笑话,公路上坡再陡,弯再急,拖拉机出现得再突然,他都能应付。但那一刻他大开心了,拖拉机出现时,他有些慌,方向盘打急了,汽车一下子冲出路面,顺着山滚到几十米深的沟底去了。

  张彪问:“你当时踩刹车没有?”

  龙飞说:“没有。”

  张彪说:“为什么哩?”

  龙飞说:“那拖拉机满载着木材,它下坡我上坡,一刹车它还不将我们都压扁。”

  林奇望着龙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有种被老天爷耍了一回的感觉。何友谅匆匆走过来,小声责怪林奇不该不打招呼就乱跑,惹得大家都着急。林奇说自己只是想看看龙飞伤成什么样子了。何友谅发愁地说,龙飞这辈子可能都下不了床,一切都靠农机厂养着。何友谅的话反而让林奇难过起来,他回头看了看龙飞,龙飞三十岁还不到,如果真变成瘫子,那就远不如死了痛快。林奇没料到,是驾驶过程中的差错造成这场灾难。而不是因为自己知而不报的昨夜那场破坏。这使他心里稍稍好受一些。何友谅将张彪叫出病房,问为何不是交警来调查,而让他这刑警作干预。张彪间他是不是做贼心虚,因为有人怀疑可能是何友谅同林茂争权夺利而下此毒手。何友谅看出张彪是开玩笑,就回答说,自己也怀疑是张彪在搞杀人灭口。张彪不再开玩笑,而是正儿八经地说,他有线索证明这是一起蓄意谋杀案。张彪瞟了一眼林奇,说自己一见到林师傅当时的慌张样子,心里就有一种预感。

  “虽然造成事故的原因是方向盘打猛了,然而那辆富康轿车的刹车系统也被人有意破坏过。”

  张彪像是有意这么说,让许多人都能听见。

  张彪过后才说他就是要让社会形成一种舆论压力,不然自己的安全恐怕就难保了。

  张彪同他们一起回到林奇的病房时,袁圆她们已听到有关谋杀的传言,而且对象已具体化了,说是嫖客们向绣书下手而殃及他人。张彪见到袁圆很高兴,走过去对她说久闻芳名,他将袁圆的手握了半天不肯放下,一点也不在乎病房里另外几个人的情绪。

  林奇朝何友谅示意了几次,何友谅才开口对齐梅芳说,林茂的尸体能不能早点火化。齐梅芳闭着眼睛坚决地摇着头,大家劝了好久齐梅芳就是不开口。后来,大家都沉默时,齐梅芳才悲伤地说:“还有一个人没有见他最后一面。”

  雅妹以为是说自己,就说:“我去见过了。”

  齐梅芳说:“不是你,是他儿子,眼看着就要出世了,不管他们父子到底看不看得清楚,让他们见一面也算是有过生离死别一场。”

  大家听了眼泪又开始往外漫。

  只有张彪一个人说话,他说:“人到世上走一遭,是该将能拥有的尽量拥有。”

  正说时,金水桥走了进来。李大华到车间去后,何友谅让他临时负责全厂的生产调度与业务安排。金水桥告诉何友谅,肖汉文的家人打来电话,他们的人明天才能到,各种亲戚一起共有二十三人,要厂里准备食宿,同时回去时他们都要坐飞机,让农机厂将机票订好。何友谅皱着眉头要金水桥去找罗县长,因为出事时是罗县长借的车。金水桥说他已找过罗县长,结果被臭骂一顿后轰了出来。张彪在一旁出主意,叫何友谅就将那些人安顿在县政府招待所待人走后,结帐时他们不付钱就行。致于飞机票,那更不用慌,等肖汉文一火化,何友谅就可以讹他们,说肖汉文欠了农机厂二十万,抢先逼着要他们还。不还就去广东查封他们的家产。何友谅觉得有理,就叫金水桥先去办这些事。金水桥走后,张彪笑何友谅,说他俩是政坛上的少先队员,太嫩了。

  这时,林青哭着跑出来,脸上却有些笑意,她抽噎着说:“赵文生了!生了个男孩!”

  齐梅芳刚哭了一声,林奇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雅妹静静地坐在地上。林奇和齐梅芳哭着抱成一团,石雨默默地走过去,用自己的手帕在齐梅芳的脸上揩两下,又在林奇的脸上揩一下。

  望着石雨那不断重复的动作,雅妹忽然说:“我去看看孩子!”

  她同袁圆刚走到门外,屋里的人便都跟上来。

  产房里由于婴儿的啼哭反衬得特别安静。赵文睡着了,脸上的微笑像是要从那飘飘的长发上荡漾下来。齐梅芳走过去轻轻抱起婴儿,婴儿立即停止了哭闹。

  齐梅芳说:“乖孩子,跟奶奶一起去看看你爸爸。”

  大家拥着齐梅芳和那婴儿,来到太平间。林奇撩开那块白布,见林茂的脸旁放着一枝红玫瑰。婴儿没有作声,林奇更没有作声,只有齐梅芳一个人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说:“你们是不是疯了,刚出生的孩子怎么能到这地方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护士就从齐梅芳手里抢过婴儿,往产房走。在路上护士不停地数说,就连正常出生的婴儿也不能这么快就抱到外面瞎闯,何况这孩子还是做手术拿出来的。

  回到产房,赵文还没有醒过来。雅妹走拢去,不知为何用手在那长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后来,齐梅芳主动提出将林茂送去火化了,免得他还要受腐烂之罪。林奇不让女人们去,他叫上何友谅还”有张彪,亲自将林茂的尸体送到火葬场。

  灵车开到火葬场门口时,正好碰见火葬场场长。林奇上去打招呼,场长却已经不认识他了。等候的人有好几拨,林奇要他优先安排一下。那场长说人都死了,优个什么先。张彪这时走拢来,拍了拍场长的肩头,告诉他死者林茂是自己的好朋友。那场长一伸手,说可以帮忙解决,不过得额外收两百块钱小费。张彪有些生气,说他在县里办事还从没付过什么大费小费,也不知道该怎么给。那场长说他今天就要让张彪长长见识。林奇正要掏钱,张彪将他拦住,回头问那场长记不记得三八妇女节时,在蓝桥夜总会,弗拉门戈包房里的事。那场长说一点没忘,那是他第一次玩鸡,新鲜得很,他还想收了小费再去玩几次。张彪被这话呛得不知如何回答。

  灵车后边一辆黑色奥迪正在超车。

  张彪一看车牌号就说:“江书记来了。”

  果然,车一停,江书记从车门内探出头来。

  那场长上去打了一个拱说:“我手脏,不敢同书记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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