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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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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奇回到家中,乌着脸要正在同跑跑嬉闹的赵文给林茂打call机让他马上回来。赵文说林茂已经打来电话,他不回家吃晚饭。林奇说他不管林茂有什么事,必须马上回来。赵文跑到楼上去了,一会儿又下楼来,说林茂已经回了话,他正陪罗县长吃饭,一时不好脱身。

  林奇很生气地对赵文说,当厂长的不顾工人的病痛,只会陪县长局长,那他别的还会些什么!说完他一转身,饭也没有吃就骑上三轮车往街上去了。

  林奇先去看了看林青。她正一个人独自摆开小吃摊。听说林奇还没吃晚饭,林青连忙打开炉子,将锅烧好,然后给他炒了一份肉丝粉。林青忙碌时,林奇坐在小板凳上,旁边同厂的工人大马还没有生意做,就不停地同他说话。让林奇吃惊的是,大马说徐子能被抓进去了,下午三点多钟时一个检察院的人领着他经过这条街,工人们见徐子能背着一包行李,都挖苦地问他这是去哪儿学习。大马还说,如果铸造厂有何友谅这么样的厂长,至少全厂工人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像讨饭的地步。

  林奇心里为林茂担心,特别是听说徐子能只有两万块钱的经济问题,他就更担心了。林奇心里有数,光那只饼干盒里的钱,就有十万左右。他知道林茂绝对不会将钱只放在一个地方,别处也一定还有。上午,他想打个电话继续镇一镇林茂,但说了几句后又觉不妥,他怕万一将林茂吓过了头,迫其做出荒唐事来那就更麻烦了。所以就将电话压了。他觉得最好的结局应该是通过这事,使林茂就此洗手不干,好好地当那厂长。徐子能才两万块钱就被抓,林茂若被发现,就肯定逃不脱。

  林青将肉丝炒粉端了上来,林奇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林青非要他都吃了,因为街上不比家里,吃不完就只有倒掉。听了这话,林奇只好拼命往下咽。林青在一旁告诉他,昨天开张就赚了二十多块钱,算下来一个月可赚六七百,除去交各种税费,纯赚五百是没问题。旁边开始忙了的大马探过头来,要她什么税费都别交,只需说是铸造厂的,就没人敢逼着收。大马忿忿地说,我们养活了他们那么多年,他们为什么就不敢回头养活我们一阵子。林奇终于吃完了那份炒粉,他借抹嘴时小声对林青说,别学他们,该交的税费还得交,你同他们不一样,别给何友谅惹麻烦。林青说她知道,到时她偷偷地交上去。

  有几个警察向这边走来,为首的一个同林奇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叫林青给他们一人来一碗鸡蛋汤,外加一份肉丝炒粉。吩咐过了,为首的警察又向林奇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张彪,同林茂的关系不错。这时旁边的大马大声冲着这边说,鸡蛋汤一块五一碗,炒粉三块一份,任谁都不让赊帐赖帐。张彪冷笑一声,当即掏一张百元票子啪地一下放到小桌中间。说从今天起我们天天晚上来这儿吃。大马也冷笑,说张彪别想用这来怄铸造厂的工人,他要张彪发誓,张彪说他一向说话算数。大马就告诉张彪,林青也是铸造厂的工人。张彪一时愣住了。林奇忙说林青是自己的女儿,林茂的姐姐。张彪这才说,他们这个庄抬对了。

  他们正说话,邱胖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声称要同张彪他们做个伴。邱胖子要了同张彪他们一样的东西,然后坐到正好空着的方桌的一方。邱胖子酸溜溜地说,张彪他们前几天受了委屈,今天这顿小吃他请客,算是为张彪等人洗尘。张彪瞪了邱胖子一眼。邱胖子几乎是恬不知耻地说,他从劳改农场回来后,又将那解救回来的苕妹妹卖到寿县去了,不过这一次他记得给她办了个结婚证,现在他妹已经生了个胖儿子,而且一点也不傻,因此自己得感谢张彪当初抓了他,不然的话就拿不到两笔钱。他就是靠了这钱做本,发起家来的。张彪提醒他,别以为现在肚皮卡圆了自己就真的福寿齐天,他叫邱胖子小心别让人踩住了尾巴。邱胖子有些不自在,嘴里还强辩说他没有尾巴可以让别人踩。

  林奇抽身走开时,要林青同何友谅说一说,下午赵文打电话到厂里完全是误会,不要老放在心上。林青说自己已同何友谅说过了,但他不听非要自己亲自去问一问。林奇还要林青劝何友谅一下,林茂这段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因此何友谅无论如何要帮他一把,一方面在工作上多给林茂以支持,另一方面还要在工人中帮忙熄一熄对林茂的怒火。林青说他们这儿没问题,只是林茂现在像是着了魔,对自己家人的话越来越不爱听,说多了反而遭他猜疑。林奇说,只要心诚,能感动他的。

  林奇蹬着三轮车来到蓝桥夜总会门口,一眼就看见那辆富康轿车正亮挣挣地趴在停车场里,他爬到三轮车后排上坐稳,心里打定主意,今晚什么生意也不做,就在这儿守株待兔,看看林茂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不想做生意时生意却出奇的好,坐了不到半个小时,竟有三个人要坐他的车,都被他拒绝了。但跟着又来了第四个人,林奇有些熬不住,就答应了。刚上路心里又后悔,生怕在这个时间里林茂刚好走了。他将车踩得飞快,到了目的地后,也不吭气就往回走。天已经黑下来,霓虹灯一亮,他反而看得更清楚,那辆富康轿车仍在原地未动。放下心来后,他再也不敢载客了,见有人走过来他就说车坏了。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不时有一个两个或一大群穿着短衫短裙的姑娘,被霓虹灯照着走进夜总会大门,也有些长裙飘飘的少妇,独自匆匆地闪身而入。还有些姑娘大胆地站在街边,用一种迷人的眼神去勾搭街上每一个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林奇听到另外几个蹬三轮车的人在说话,一个人问怎么今天有这么多的鸡,另一个人说今天是周末,工厂里业余的鸡都出来了。林奇一留意,还真的发现有一个鸡是农机厂的,好像是在锻造车间开冲床。他正在打量,一个男人走过来,双方只说了几句话,三个鸡就同那男人跳上两辆三轮车走了。

  林奇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将眼睛闭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跑跑在身边叫外公,林奇睁开眼睛,见是赵文领着跑跑给自己送晚饭来了。林奇说自己已在林青那儿吃过,让赵文赶忙领着跑跑走开,这儿不是他们呆的地方。赵文坚持要他多少再添一点时,街上有个男人在用目光盯着她。林奇急了,他不好用手推赵文,领着跑跑就往街对面走,那儿是安全区,虽然也有几个女人站在那里,但别人都清楚她们只是好奇而作观望的。

  赵文领跑跑到林青那儿看看去了。

  街上的人和鸡渐渐稀少起来。最后那只长得最丑的鸡也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领走了。那男人居然还想要坐林奇的三轮车,惹得林奇对他低声叫了一句滚开,别脏了老子的车。那男人走开时,霓虹灯光在他脸上一闪,林奇似乎认出他是住在黄陂巷后面的那个老婆同别的男人跑了十几年到现在也不知音讯的补鞋匠。

  富康轿车继续趴在那里,别的车都走了,就剩下它那孤零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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