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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张英才无话,只好先行退出,他又没胆子候在门外的操场上,回到自己的屋里,用耳朵和眼睛同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孙四海过来,隔着窗子对他说:“我们研究过了,决定下一回再研究这事。”这话让张英才气得直擂床板,用牙齿将枕巾咬成团,塞在嘴里狠命嚼才没哭出来:

  学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张英才的课。哪怕是请了学生家长来帮忙挖茯苓,孙四海不时要跑去张罗,也不让张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惊哗。张英才以为出事了,心里有些幸灾乐祸。没过多久,孙四海兴冲冲地从山上下来,手里捧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嘴里叫着:“稀奇,真稀奇,茯苓长成人形了。”张英才忍不住也凑拢去看,果然,一只大茯苓,长得有头有脑,有手有脚,极像一个小娃娃。余校长从孙四海手里接过茯苓人。细看一遍后,遗憾地说:“可惜挖早了点,还没有长成大人,要是长得分清男女,就值大价钱了,说不定还能成为国宝。”

  孙四海愣怔之后,手一用力,将茯苓人的头手脚一一掰下来,一下一下地扔到张英才的脚下。张英才见孙四海的眼里冒着火,不敢吱声,扭头回屋,将自己反锁起来。

  他想,老这么斗也不是事,回避一阵也许能使事情有所转化,他就向余校长交了一张请假条,余校长立即签了字,还说一个星期若不够,你还可以延期一两个星期都行。张英才拎上一只包,装上牙刷毛巾和给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说集就下山了。

  下山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乡里,想见舅舅,舅妈拦在门口,告诉他舅舅到外地参观去了,一点也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心里骂:难怪舅舅会偷偷和蓝二婶相好——这个母夜叉!嘴里依然道了谢。

  出了文教站,看见回县城的末班客车停在公路边上。车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里的钱,打定主意,干脆上一趟县城,将信直接交给姚燕,他一上车,车就开了,走了三个小时,在县城边他叫了停车,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种菜的,问了半天路才找到。找到和没找到一样,她一家人全上黄州走亲戚去了,大门上着锁。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原以为晚上可以住在姚燕家,现在要掏住宿费了,便觉得囊中羞涩。他记得县城有家下等旅社,过去父亲来学校看他总住那儿,同学们尽拿此事笑话他,他和父亲说了几次,父亲不肯改,仍住那农友旅社,张英才找到农友旅社,交了两块钱,登记了一个床铺,也不去看看,拿了牌牌就出门瞎逛。几个月没来,县城就变了样,别的没有,主要是人们穿的裤子,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人,不论男女统统穿一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他想搞清这裤子的叫法,就走到一个成衣摊子上,远远地用手一指,要摊主拿条裤子来看看,摊主拿着取衣杆,碰一下说:“是要牛仔细裤?”又碰了一下说:“还是要萝卜裤?”他知道这种裤子叫萝卜裤,便说:“算了,这式样不好。”转到天黑,找个小吃店买了碗面,三下两下吃完,就回到农友旅社,蒙头睡了。后半夜,农民赶早去占集贸市场上好位置,将他吵醒,他没表不知几点,跟着起来去车站搭车,到了候车室一看那钟才三点一刻,候车室里只有几个要饭的躺在那儿。

  好不容易回到乡里,刚下车就碰上蓝飞。相互简单说了些情况,蓝飞就替他出主意,要他回去装作准备进行转正考试的样子,不信那几个民办教师不来巴结他。张英才对这个主意很满意,抵销了先前对蓝飞的不满。

  张英才回家吃了顿中饭,又让母亲准备几样可以存放的菜,就赶着回校。

  回到学校,他就将初高中的课本以及学习笔记,全部铺开,陈列在桌面上,窗户也用报纸糊死,不露一点缝隙。一连两天,除了大小便和必要的室外活动,譬如升降国旗等,其余时间决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将门随手锁上。第三天早上,他去厕所回来,发觉窗纸被人抠了一个小洞。他什么也没说,找了一块纸,把那个小洞又补上。中午,他闩着门在屋里做饭,听见有人叫门,打开了,是叶碧秋。叶碧秋站在门外说:“张老师,我有个问题搞不懂,你能教我么?”张英才说:“什么问题?”叶碧秋说:“最小的个位数是哪个数?”张英才一愣:“谁让你回答这个问题的7”叶碧秋说:“是邓校长和孙主任两个人一起来考我的,还说若不懂可以问张老师。”张英才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你进屋来等着,我查查资料。”装模作样地将一本本书都露给叶碧秋看过,他才拍了一下头:“记起来了,不用查,最小的个位数是一。”叶碧秋说:“谢谢老师。”张英才故意说:“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再来敲门,我要复习,准备考试。”叶碧秋走后,他忍不住一阵窃笑。下午放学后,他听到笛子的响声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邓有梅立即放下笛子,冲他极不自然地笑一笑,他视而不见,嘴里喃喃地背着数学公式。

  天一黑,他还要闩门,孙四海来了,对他说:“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镜,课就由你去上。”张英才说:“我请了一星期假还未满呢!”孙四海说:“我这是私人请你帮忙。”张英才说:“如果是公对公,那可没门!”孙四海走到桌边,拿起那副近视眼镜:“你这眼镜是几多度的?”张英才说:“四百度。我告诉过你。”孙四海说:“我记性差,忘了。”边说,眼睛狠狠地将每一本书盯了一下。

  孙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回来,背着一大摞书。张英才问李子,孙老师背回的是些什么书,李子告诉他全是中学的数理化课本。孙四海背书回来后,就没有在半夜吹过一回笛子,每次张英才夜里起来小便,都看到一个读书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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