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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吃着,餐馆外面有人唤方支书。一看是文小素。文小素进来说:“正好几位都在,免得日后难得请到一块,我就再加两个菜,两瓶酒,报答领导对我的挽救。”大家无法推辞,只好任他加酒加菜。酒菜一到,文小素并不落座,说:“方支书,你是我的再生恩人,郎税务跟我说了,不是你,这一刻我恐怕已呆在监狱里了。所以,这一杯先敬你!”方支书实在不敢再喝,他觉得胃里难受得很,就用一只手将杯子死死捂着,不让文小素倒酒。文小素不依,非要敬酒不可。方支书极力抵挡,搞得文小素都毛了,说:“你大支书瞧不起我这小百姓是不?算我低一等,我给你跪下总可以吧!”说着真的要跪,几个人一齐拦住,同时劝方支书喝一杯的一半,剩下半杯由民兵连长喝。方支书勉强同意了,文小素却不同意,说:“又不是乐果,一杯酒死得了人?再说到处是假农药,想寻死的人都死不成咧!”小林说:“文小素,我是女的,我代方支书喝总行吧!”文小素说:“行,但得喝双杯。”小林说:“四杯也行!”方支书咬着牙喝下半杯,余下的交给小林。小林和文小素连喝了四杯,小林喝完了还要喝,文小素却开始讨饶,说自己再喝,回去时得小林背。小林说背就背,酒非得喝到底。方支书一旁皱着眉让散了,不然别人会以为干部欺负群众,说着自己就离席去找茶喝,大家也就风扫残云,将桌子上的酒菜收拾干净,跟着离席了。吃完饭,文小素附着方支书耳边说:“村长的事,老狼让我捎个信给你。”方支书见大家都支着耳朵听,就说:“大家都是支委,你就明着说吧,不碍事。”文小素就说:“村长贩茶叶的事,老狼认为虽然交了税,但肯定有人在中间捣了鬼,得了好处,让国家吃了大亏。老狼明天要来村里,搞一份书面材料,然后向上捅。他要方支书和会计明天在家里等着。”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方支书也说了两句狐狸尾巴藏不住之类的话,跟着忽然叫起胃痛来。

  大家轮流扶着他往回走,到家门口,方支书说自己缓过劲来了,又让小林将郎税务的事通知会计,他说他自己明天还要进城去跑跑修水闸的款子。文小素说正巧,他也要进城去买化肥。

  第二夭早饭后,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方支书门外,驾驶员坐在拖拉机上直唤:“方支书,走不走哇?”方支书的媳妇跑出来说:“走,就走。”转身进屋扶出母亲,径直往拖拉机上爬,爬上去就说:“走吧!”驾驶员疑问。“方支书呢?他不去?”方支书的媳妇说:“他胃痛得很,不去了。”正说着,面色苍白的方支书出现在门口,说:“等一等,我去。”方支书吃力地扛着那辆旧自行车,爬上拖拉机挂斗。

  拖拉机路过文小素家,方支书叫驾驶员停下叫一声,捎上文小素一道去。可是文小素的儿子嫩嫩地说他爸早走了。方支书的母亲有病,拖拉机不敢跑快。半路上,方支书迎面看见郎税务骑着一辆崭新的女式车过来了,他赶忙闭上眼睛,装出在打瞌睡。他听见郎税务用很大的声音喊他,他权当没听见。拖拉机仍在跑,速度却明显慢下来,直到最后停下来,母亲在他耳边唤:“儿呀,老狼在拦车呢!”他只好醒过来,像是一无所知地对拦在车头的郎税务打了个招呼。郎税务不高兴地说:“不是提前打过招呼了么,怎么还往外跑,是怕惹麻烦?”方支书赔着笑脸说:“哪里哪里!老母亲有病,在城里约好了医生,让今天上午送去看看。另外,修水闸要上面拨点款的事,有个门路,也是约的今天回话。没办法,请原谅,家里的事都向会计交代清楚了,让他按你的意思办就是。”看看方支书的老母真的在拖拉机上,郎税务没办法,只好让到一边,却说了一句狠话:“假如这次不协助我,日后可别怪我太原则了。”方支书又赔了许多笑脸,见郎税务脸色好了些,才让拖拉机继续往前开。没走多远,母亲就开始呕吐,像是头朝下一般,胃里的东西从嘴直往外喷,后来胃里没东西可吐了,母亲在那里干难受,不敢打开眼睛、只要一睁开眼皮就感觉到什么东西都在飘动旋转着。方支书恨不得早点到医院,因为他的胃里也难受得很。偏偏拖拉机又停了下来。

  文小素扶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直招手,见拖拉机停了连忙奔过来,说:“化肥又涨价了,我钱带少了。想着你要来,就在这儿等。借二十块钱,回去就还你。”驾驶员说:“我只能借你十块,开车的得留着点钱预防万一。”文小素说:“方支书,你能借我十块钱么?”方支书心理一合计,带三十块钱给母亲看病是留着余地的,有二十块钱就差不多。他就借了十块给文小素。这是在城外边的公路上,过一会儿人就到了医院。

  门诊部人很多,排了很长的队,他想这么等下去,怕要等到吃中饭的时候,自己不如真的去行署看看,运气好,说不定今天能碰上张部长。他就将钱和母亲交给了媳妇,说自己去去就回,要不了多久。

  到了行署,这次门卫不再拦他,还对他说张部长刚回,车子还没停稳呢。方支书一看,果然有辆灰色轿车正在下人。他看见有个人有点像张金鑫,心里怕错过机会,连忙叫着:“张部长!张部长!”像的人没答应。倒是旁边一个人答应了。他怔了一阵,到底还是从眉眼间找到些张队长的影子,便走拢去自我介绍,说:“我是望天畈村的小方,这是你送给我的那辆车子。”他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一声惊叹,还听到了一声:“岁月不饶人。那时候你不到四十吧?小方变老方了!”

  方支书顾不上感叹,见张部长认出了自己心里只知道高兴,想要钱的事真的有了希望。到办公室一落座,方支书就忙将揣了几天的一包“阿诗玛”掏出来,递了一支过去。张部长接过去用鼻子一嗅,立刻丢到一边说:“你这烟是假的,而且发霉了,还是抽我的吧!”方支书听了无地自容,暗暗地骂村长,见张部长并不怪才踏实些。方支书开口就说小林的事,说她入了党当了支委有原则有水平还是支书的培养对象。张部长竟不大记得了,反问哪个小林。方支书提醒就是他曾想要去做女儿的那个小林。张部长记起来了,对旁边的秘书说:“我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当初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硬是要自由恋爱,嫁到你们这里做新媳妇,这官司还是我给撑的腰哩。十几年后她真的出息了。”秘书自然是恭维一番。方支书正想怎么开口说要钱的事,张部长却先开口了:“老方,你来找我是有事吧?”方支书说:“没要紧的事哪敢随便打扰老领导。是这样,那年你帮忙修的那个水闸坏了,村里想修一修。”张部长一听到水闸脸上就有光放出来:“我在你们那儿就只做了一宗像样的事,修了个水闸。那水闸太重要,那一畈当家田全仗着它,坏了就该修。”方支书说。“这几年集体经济都搞没了,村里越来越穷,帐上长年没有一分钱。那年修水闸你帮忙借的贷款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还。”张部长说:“别说,我知道,你是想我出面帮忙搞点钱。”张部长站起来踱了几步,“你们村划成山区或苏区没有?”方支书说:“就差几里路远,都没划成,隔壁的望天山是界线。”张部长发了火:“界线还不是人划的!你太没用了,这些事要拼命地争。”火冒一阵,张部长又平缓下来:“你是个老实人,我早就下结论。你一个人老实,村里可就吃亏了。”方支书说:“我知道这个。我说不干了,可他们总是要选我!”张部长又火了:“谁说让你不干了,你要干下去,一直干到死。现在像这样的干部是越多越好。这样,你回去弄个报告来,我帮忙想个办法试试。”方支书一听忙说:“报告准备了好几个,不知哪个合适,请张部长多作指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递过去。张部长一见就笑了,说:“你也是行了狗屎运,巧着我提前回来了,让你碰上。”方支书说:“前天我就来过一次,假如今天没碰上,下回我还要来。”张部长说:“这我想象得出,不把想做的事做成,就不是你老方的性格。”

  张部长将一沓报告看了半天,选了一张,将其余的一把扫进字纸篓,叫秘书给财政局张局长打电话,说自己有事要马上去见他。秘书很快联系好了,张部长让方支书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去去就来。

  方支书扫了几眼字纸篓,想去翻翻被丢掉的是哪几张,好弄清张部长拿去使用的那张报告用的是什么理由,几次都伸出手了,却不敢真的去拿。后来,张部长返回来了,说:“成了,就这样。五千块钱。不多不少。加上那次也是五千,就算我送给望天畈一个万元户吧!”方支书见了,说了许多感激话,最后才提出要走。张部长不肯,非要留他吃饭。张部长将他领到行署后门外的一个餐馆里,让方支书自己点菜。方支书不好意思只点了一个麻辣豆腐,张部长见了自己动手给他点了一个烧鸡,还对他说,吃不了找老板要个塑料袋子带回去。又要点酒,方支书拦住那支笔,说自己的胃病越来越厉害,沾不得酒。张部长同情地说:“你是老胃病,可别让变成癌了哇。”这时,秘书来喊张部长,说专员找他有事,张部长说:“吃完你只管拍屁股走路。”扭头先去了。这边人一走,那边老板过来劝他再点几个菜,还说反正记农办的帐,不是张部长私人掏,怕什么。方支书不肯,吃完饭后,只提着那只一点未动的烧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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