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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婶


  ……那时,只要瘸腿村长出门到区里开会,从稍懂人事的孩子起,全村没有一个人不是将心提到嗓门上。有时,村长在区里耽搁了三几天,全村人也陪着度日如年地熬那久。当他一歪一颠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时,倏地家家户户就关上大门,而躲在窗后或趴在门缝上的大人小孩,全都紧张得不敢作声,直到那笃笃的脚步越过自家的门后,才长长地吁口气。

  从日本人占领县城时起,村里的交通员不知换了多少名,如今,说什么也没人肯当了。一次又一次,烈士通知书交给谁家以后,在那些大恸悲号或悄然哀泣中,做为交通员的,谁也摆脱不了似乎正是自己将死神带给了这家人的感觉。所以,半年前开始,送信的事只得由村长自己捎带着干了。

  那年中秋节,令全村人焦虑不安的一重一轻的脚步声,终于在村子中间的青石路面上响起来。直到他缓缓地在十八婶那低矮的茅屋前停下后,人们才明白,为什么瘸腿村长这一次的脚步声格外沉重:十八婶的独生子盛有,是村长去开会前参军的,开始还说了过中秋节再走,他才离家七天,要到明年这时才满十六岁,他妈妈只剩他这么一个亲人……

  “独脚鬼,你走错门了,快上别家去吧!”绝望的叫喊声从茅屋里传出来。

  “开开门吧,我有话对你说!”

  “你别想用什么光荣证来骗我,你自己留着吧,你有三个儿子,我们盛家却只有他一条根了。他爸爸叫日本人活埋了。难道你还想让我变成一个亲人也没有的孤老婆子么?”

  瘸腿村长仍单调地请她开门。

  “独脚鬼!独脚鬼--你拿回去吧,你舍不得大的可以给小的,舍不得小的,那就给你的二儿子吧--”

  直到这时,村长才变着调说了另一句话:“你老别咒狠了,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四岁,最小的还在吃奶。”他不再像以往,一直磨到那家开门放他进屋。说完这话以后,转身就走。身后,十八婶打开门。“独脚鬼,你进来吧!”他竟不理睬,又向前拐了几下。

  “村长,留下它吧,我认命了。”

  看到十八婶哀求,村长反为难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

  “不是不肯,这东西不当给你。”“为什么?那么大一个男人就换成一张破纸片,你还不肯给我这做妈妈的,难道,还想拿它去害另一家么?”

  村长愣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说:“这东西藏好,以后不要给别人看。”他递过纸片后,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唉……”

  铅灰色的月光穿过蜘蛛结成一只大网的窗户,方方正正地铺在十八婶的床前。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将月光掩得勉强剩下四只角。

  十八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从村长走后就倚在床头,麻木地望着屋梁,一根麻绳在手里紧紧地攥着。

  黑影无声无息地挪近床沿。

  “妈妈!”十八婶浑身一阵震颤。

  “妈妈,是我,我是盛有哇!”

  “你不是死了么?”

  “我没死,真的没死,全营的人就剩下我和两名伙夫,连营长都死了。我腿上也叫日本人捅了一刀。”

  “独脚鬼,我早说是找错门了。妈没死,盛有你、你怎么会死呢!”

  一盏油灯点亮了,豆粒般昏黄的光亮下,十八婶两只筋脉虬结的手,替儿子脱下血肉模糊的军装,她紧闭着眼睛,但泪珠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流,儿子一哆嗦,老人极乌的嘴唇和手上的虬结,也跟着一阵搐动。

  “妈妈,真是怕死人,我正猫在被打倒的连长身后放枪,一颗枪子打碎了他的脑袋,红红白白的东西喷了我一满脸。”“妈在梦里都看见了,可把我吓坏了。看看,这是你的光荣证,上面写些什么,念给妈妈听听。”

  儿子看了一眼,憔悴的脸色变得更难以入目了。就在这时,村东头飞起了两颗信号弹。

  十八婶急忙将儿子推进还没完工的地洞。与此同时,十八婶家亮着的窗口刚好成为日本人十几门小炮的目标,第一排炮弹呼啸着砸上茅屋顶时,气浪将十八婶掀进洞里,倒在儿子身上,屋顶跟在脑后塌下来。

  后来,没动静时十八婶从洞里爬出来。仅仅隔了一天,这个百来户人口的村子,突然间就只剩下她母子俩了。她在比洞穴还死寂的村子里走着。她找到了村长,他就吊在家门前的大树上,被风吹得摇晃不止。脚下还扔着三堆破棉絮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三个儿子;他那得了月子病一整年没下地的媳妇,裸着白身子,躺在一堆余烬未灭的火堆旁。

  于是,她回家从洞里叫出儿子。

  “还有十几个小日本没有走,就呆在村长家,你去吧--带上你爸爸打猎用的那包火药。”

  “他们人多,我腿还伤了--”

  “你先去村东看看,全村人都在那口塘里。”

  儿子颠颠瘸瘸地走了,与村长平时走路一副模样。十八婶没有抬头,她在地上搜寻着。歪在地上,只剩半截的屋梁房,暴出那团麻绳模糊的影子,绳子已经烧成许多节,她凑着半明半暗的月光,细心地将它们一结一结地连在一起。当她快要结好第八十一个结时,地上抖了一阵,跟着一个巨大的音响传来了。

  --轰轰轰轰轰--嗡……

  等到爆炸声完完全全消失在高空后,十八婶将碎了的麻绳重新结好,她站起来,默默地走到一处尚未完全塌下的房架下面,将绳子一头系到梁上,另一头缠了个活套。但是,她第一次没成功,有一处结头没有结好,散了。“咚”地,她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当她静静地再次结好绳子,只差最后蹬掉脚下的砖块时,她仿佛听到了一种声

  “妈妈!”弱得像是隔了两重天。

  “妈妈!”十八婶却感到比那声爆炸还响。

  她急忙将活套从脖子上取下来,颤颤巍巍地顺着声音寻去。

  她终于看到儿子了。儿子就伏在村长家的门槛上,儿子显然知道母亲就在身边。她在俯下身子的同时,听到儿子在呼唤:

  “妈妈,我还活着……”

  这是儿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按通知参加一次笔会而来到这个县的。半路上,我听到客车售票员报出一个很古怪的站名:

  “十八婶到了,到十八婶的旅客请持票下车。”

  坐在我身边的几个人除了同我一样奇怪以外,再也不比我知道多一点。他们也是出差来此地。

  在会议报到处,县文化馆的小冯馆长向我讲了上面的这故事。刚好为庆祝八一建军节而召开的座谈会还没散,使我有幸见到这位已有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

  “你看,坐在十八婶左边的是我们县县长,正对面是行署公安处长,十八婶的儿子死后,她在村子里收留了一批从别处流浪来的孤儿,他们就在其中。真不可想象,不到一年时间,这毁灭了的村子就恢复了生机。”小冯馆长和我坐在一个角落里耳语着。

  老人,这个富于文学魅力的老人!一种职业本能,使我不能不对老人产生浓厚的兴趣。我瞅空溜出笔会去村里拜访老人。几十年过去了,战争的痕迹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老人身上仍是那么清晰,我一提到那次大屠杀,老人全身就开始颤抖起来。

  老人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发黄的纸片。

  “那次,盛有他是最后一个死的,这就是在他死之前,村长送来的光荣证。”

  我虔诚地接过来好生捧在掌心里,突然,我吃惊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瞪大眼睛将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当我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时,我感到更加困惑。四十多年过去了,谁知有多少人看过这纸片,摸过这纸片,可以肯定,他们绝不会像老人那样,一个大字不识,可他们把这纸片上的秘密深深地隐藏着,哪怕是在那可怕的十年中,也没有谁告诉老人关于纸片上真正的秘密。而所有这一切人中有勉强可以领悟其中意思的小学生;有憎爱分明、嫉恶如仇的共青团员;还有当年亲自书写了这张纸片的那位落难将军。是一种什么力量把这许许多多的人集结在一个严守秘密的目标之下?

  我这才明白,县民政局为什么没有老人以及她儿子的档案材料,而仍然按烈属给老人以优抚。烈士纪念馆里只字未提十六岁的盛有,只身闯虎穴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事迹,而人们仍旧给了他以英雄的桂冠。小冯馆长为什么三番五次劝我上十八婶家来看看,并说肯定不会空手而归的。

  九十一岁的老人也许很快就要辞别人世,她不会带走自己的渴望和憎恨,就像儿子走了四十多年后,还留着他十六岁的渴望,就像村头倾圯颓败的房舍不会淡漠对过去的炮火的憎恨。

  我像所有的人一样,在告别十八婶之际,默默地告诫自己,要严守秘密。因为那纸片根本不是什么光荣证,它是一份公函。上面写着:

  ……务请协助捉拿逃兵盛有,以严军纪、正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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