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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老地方


  窗外的树叶一阵籁籁响后,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里传出呜呜声。正在沙发上闲坐的杨一忽然想到,二季稻一割完就该搞冬播了。他记起自己从前在大队里当团支部书记时,总盼着冬播,因为冬播结束后,总会放几天假,好好歇一歇。过了一会儿,杨一又想到,已有两天没人来通知他去开会了。他觉得情况有些反常,因此在心里断定,最迟在今天下午肯定会有人来送会议通知的。

  杨一刚刚这么一想,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瞅着电话人却没有动。电话铃响了七八声,办公室秘书小洪从外面走进来。

  小洪拿起话筒说,喂,我是文化局办公室,请问你找谁?

  杨一听见耳机里的那个声音在说找杨局长。

  果然小洪将话筒递过,说,杨局长你的电话。

  杨一不接话筒,说,问问他是谁,有什么事?

  小洪对着话筒问了几句后,说,他说是你的邻居,姓方,有急事请你帮忙。

  杨一说,就说我有事,让他半个钟头以后再打来。

  小洪依杨一的话说了,放下话筒退出屋子。

  杨一的邻居中姓方的只有一家,是个个体户。他们平时几乎没什么往来。这倒不是二人之间有什么芥蒂,主要是大家都在忙,杨一忙着开会,个体户则忙着做生意。个体户买了一部七成新的吉普车,出出进过总拣宽处走。杨一家的后门有条小路直通文化局办公楼,路两旁环境很幽静,他喜欢一个人从这路上走着上班,走着下班。所以,他们虽是邻居却很少见面。

  杨一不明白他有什么事要找自己帮忙,琢磨来琢磨去,他才断定,极有可能是在做黄色书刊生意时被查获了,来找自己求情。

  他走到走廊的另一头,推开虚掩着的门。屋里两个人正在下棋,见了他,那两个都不免尴尬起来。

  杨一说,汪股长,怎么不下了,这棋还没有分出胜负来呀!

  汪股长说,我们正在商量下一步扫黄工作如何搞,觉得累了,才下盘棋散散心。

  杨一说,比分多少?

  汪股长说,三比三,平--

  汪股长意识到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杨一推开窗户,望着院子里的一群麻雀说,我小时候最喜欢用石子打乌,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那时的那个准头。

  杨一说着,随手抬起桌上的一只车,朝着一只麻雀扔去。没有碰着。麻雀也不飞,只是跳着躲闪一下。杨一又扔了几颗棋子,依然没有砸着麻雀。

  他说,你们也来试试,比比赛。

  汪股长他们没办法,只好拿起棋子往外扔,三下两下就将棋子扔光了。

  杨一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汪股长,最近有没有黄色书刊案子?

  汪股长说,没有大案,只有小案。

  杨一说,什么样的小案?

  汪股长说,有两个书贩子卖了十几本裸体画册。

  杨一说,叫什么名字?

  汪股长说,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

  杨一笑起来,说,老汪,你这是在镇压农民起义呀!

  汪股长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他们真是叫这两个名字。

  杨一想了想说,怎么这么巧,简直像是一种兆意。

  杨一没有问出姓方的人来,便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汪股长,棋子都在院子里,你们去捡回来吧!

  他没有回头,只听见身后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嗯嗯声。

  半个钟头还差五分钟时,电话铃又响了。

  杨一没等小洪进来接电话,自己将话筒拿起来。他听见对方说,喂,文化局吗,我叫方继武,请问杨局长回来没有?

  杨一说,我就是,老方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方继武说,我现在在文化局门口的电话亭里,我马上过来和你当面谈。

  杨一放下电话,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刚看了几行,方继武就进来了。

  方继武坐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扔给杨一,嘴里说,杨局长天庭发亮,红日高照,是不是又要高就了?

  杨一说,老方你说话也不看个时辰,县里党代会、人代会刚开完,该升的都升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哪里还有我的位子。

  方继武说,那可不一定,时运来了钢板也挡不住。

  杨一说,你越说越神了,我不信时运。你还是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方继武扫了一眼杨一面前的文件说,杨局长忙,那我就不好多占时间,只有直说了。

  方继武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在七一路装修了一座酒楼,现在什么都搞得差不多了,可这名字还没有取好。没名就办不来营业执照,真是把入急死了!

  杨一说,店名还不好取!找几本旧时的书,比照上面的茶馆饭店来一个就是。

  方继武说,这法儿有人教过我,只是现在餐馆酒楼太多,将那些现成的店名都用了。

  杨一说,你找我是要我帮忙取店名,

  方继武说,没办法,你是老邻居,又是老文化,这事对你可是小菜一碟。

  杨一说,不过虽说事小,真要取好也不容易。

  方继武说,那是那是,像武汉的音通城、北京的全聚德,真是要多好有多好。

  杨一说,我看老通城、全聚德的名字并不一定好。它们是因为豆皮和烤鸭做得好才响起来的。时下的饭店酒楼与它们不同,哪家也就是那么儿样菜。说兴扣肉时大家都做扣肉,说干偏泥鳅好吃又都一齐上干编泥鳅,一家做酸菜鱼大家便知道往鱼里搅酸菜,一家卖啤酒鸭大家又都往鸭子里倒啤酒。倒是店名一个比一个新鲜,连凯撒大帝和伊丽莎白都用上了,光图个虚名。

  方继武说,杨局长说的话很有道理,我这家店子就是想在特色上下功夫,至少要时常保持三五样全城别处没有的菜。至于店名,不管怎样还是得有点新鲜刺激感,让人过目也好,人耳也好,都不能忘记才行!

  杨一说,真要让人不能忘,我倒有个主意了,不如干脆在门前用一只鳖和几只鸡蛋做个广告牌子,店名就叫王人蛋酒店!

  方继武连忙摇头摆手说,杨局长这意识太超前了,小县城里的人哪能懂这种大幽默。

  杨一见方继武有些不高兴,忙说,老方你可别多心,我只是随口说句话,没有别的意思。

  方继武正要回话,杨一大声招呼外面大办公室的小洪端杯茶上来。很快,小洪就给方继武端了一杯茶,并随手往杨一的杯子里添了半杯开水。

  方继武呷了一口茶说,杨局长怎么还用这种玻璃杯子,别的局长最少也用上了磁化杯,好的都有了不锈钢真空杯。

  杨一将玻璃杯拿在手中玩了几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文化局是清水衙门。

  方继武马上说,杨局长若是将我这店名取好了,我送你一只不锈钢真空杯。

  杨一说,我可不敢要,端着那杯子看是好看,可心里不舒服。我在台上讲话作报告,话筒边放个不锈钢真空杯,台下人就不会听我的话了,而在议论这个林子到底是谁送给我的,我又给了谁什么好处。

  方继武说,要是别的领导这样想,那还开不开会,工不工作!几十万一台的小车都没有人说了,何况这几百块钱的杯子。再说,你这店名若取出特色来了,过来过去的人就会打听是谁的杰作,那时我顺口替你一证明,这杯子不也就成了按劳取酬的一部分了!

  杨一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老方,你这活我就接了。什么时候要?

  方继武说,我巴不得现在就要。

  杨一说,现在可不行,我还得研究研究,咨询咨询。

  方继武接着杨一的话说,杨局长,这些都行,只是别考察考察!

  杨一一愣,跟着就明白过来,他说,行,公事和私事不一样,这考察就免了!明天早上你来我家取店名。

  说着话二人都笑了。

  杨一将方继武送到大门口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将他送出这么远。按平常标准,自己起身离应走几步,将送的意思表达出来就可以了;再重视一点送至自己办公室门口便十分足够了。眼下这样有些失身份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太想有一只不锈钢真空杯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开口说要送一只真空杯给自己,他有些不能自持了。

  杨一回到办公室,喝了两口水,然后将小洪叫进来,要他马上到图书馆去借几本旅游指南之类的书来。小洪搁下手里的工作,马上骑着自行车去了。

  小洪刚走,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杨一等它响了十几声,才伸手拿过话筒。一个女人问小洪在不在。杨一听出来是小洪的女朋友小凤,立即客气起来。小凤来过几次文化局,每次见到杨一,脸上的笑意都溢满着青春的美丽,让杨一心里也很激动。

  杨一说,你是小凤吧,小洪出去了,马上就回。是不是有急事?有急事我帮你转告一声。

  小凤在电话里说,不麻烦。他去哪儿了?

  杨一说,他去图书馆办点事。

  小凤说,那我打电话到图书馆去。

  杨一问小风知不知道图书馆的电话号码,小凤说知道,然后甜甜地道了一声谢,放下了电话话筒。

  杨一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发征。过了片刻,他拿起电话拨了图书馆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图书馆馆长老侯。

  杨一说,老侯,怎么几天没见到你的人影。

  老侯说,有两件事,我正准备明天来局里汇报呢!

  杨一说,什么事,你现在说吧!

  老侯说,还是明天亲自来汇报好。

  杨一说,是不是电话里说不方便?班子闹不团结了?和群众吵架了?

  老侯说,都不是,当面说好,可以和局长加深感情。

  杨一说,老侯你可真是猴子。我有个事和你说一说,你先别压电话,等一等,我去拿笔记本。

  杨一搁下电话后,并没有去找笔记本,他拿上一张《中国文化报》坐下来,慢慢地从第一版翻到第四版。他一看表,才过了十分钟,便用手指在电话压簧上轻轻按了一下,话筒却依然搁在一边。

  话筒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忙音。他知道,老侯这时一定在拼命地拨着文化局的电话号码。他暗笑了几声后,忽然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自己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同小洪吃什么醋,不让小风将电话打到图书馆。杨一脸上有些发烧,他站起来,走到走廊上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擦了一把脸。

  杨一往回走时,听见汪股长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难忘了将电话机放好!杨一不作声,也不看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他刚坐下,电话就响了,他听汪股长说话的口气就知道是老侯。果然,跟着汪股长便大声说,我看看杨局长在不在办公室。随后,汪股长走到门口来,小声问,老侯的电话,接不接?

  杨一说,不接。

  汪股长转身对着话筒说,杨局长出去了,你明天上午再打电话来吧!

  杨一将汪股长唤进自己的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阿诗玛隔着桌子扔给汪股长,嘴里说,你拿去拍吧,免得在我这儿搁久了,坏了。

  汪股长说,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吗?应该是我给烟局长你抽才是。

  杨一说,都是为党为革命工作的人,哪个抽哪个的都一样。

  汪股长坐下来自己将烟点着了。

  杨一说,老汪,你这几年一直在搞扫黄工作,你说说那些书里面都有哪些新鲜东西。

  汪股长说,其实那些东西看多了便千篇一律,就像好东西吃多了发腻一样,没有一点味道。

  杨一说,不过这种书有些地方往往特别讲究,譬如饭店酒店的名字。

  汪股长说,这也不一定,外国人就很随便,什么阿拉斯加,曼哈顿,都是些现成的名字。

  杨一说,恐怕是中国人写的外国书才这样,外国人做什么事总寻个刺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汪股长一愣,说,局长这一说我倒真的像是开了窍。外国人的确是这样,我记得有本书上写的店名,几乎全是动物,什么火鸡、猩猩、眼镜蛇、毒蜘蛛等等,一个比一个吓人。

  杨一说,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有意思的店名。

  汪股长说,局长今天怎么有这样的雅兴?

  杨一说,搞文化嘛,什么知识都得贮藏一些。

  二人正说话,小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

  杨一挥手让汪股长走了。不一会儿,小洪抱着一提书走进来。杨一说了句你辛苦了后,拿过一本书就看起来。翻了几页,他又抬起头来,冲着门口说,小洪,刚才小凤来过电话找你,我让她打到图书馆去,她找到你了吗,

  小洪说,没有。可能是占线了,老侯抱着机子死打,外面的电话怎么进得去。

  杨一不再作声。在他埋头翻书时,他听到小洪在外面不停地打电话,拨通一个号码他就问一声小凤在不在,问了七八次后,他才歇下来。换了平时,杨一肯定要出面干涉。文化局的电话没有交电话费被卡了两个多月,上个星期总算弄了一笔钱将电话费交了,电话这才又响起来。因此,杨一在会上反复讲,任何人再也不准用办公室的电话说私事。杨一忍着没说,只是将一本书往桌上重重地放了一下。外面屋里,小洪不再打电话了。

  翻了半天书,竟没有一个中意的。旅游书上标的尽是些星级饭店宾馆,那些名字口气太大,不适合小地方,容易让人产生高消费的联想。

  半个钟头下来,杨一就厌倦了,他将那棵书一推,开口叫小洪进来,问,图书馆就这么几本书?

  小洪说,只有这几本。

  杨一说,每年拨了那么多钱,老侯他不买书都拿去干什么了!

  小洪说,老侯刚才还在叫苦,说明天要来约你一起到省里去要钱,回来买一批图书。

  杨一说,我不听他的,他要钱是想给职工搞福利。

  这时,电话铃响了。小洪看了杨一一眼,杨一役作什么表示,小洪便转身去接电话。

  小洪喂了一声后,那口气就变了,杨一马上明白这一定是小凤打来的。他以为小凤会在电话里同小洪争吵几句,谁知小凤的甜言蜜语一点一滴都从小洪的回应声中漏出来。尽管小洪将声音压得很低,可杨一还是清楚地听见他说的话。

  小洪说,就这样,七点半钟,老地方,不见不散。

  杨一心里禁不住反复呼叨,老地方,老地方是什么地方呢?

  他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玻璃台板上一遍接一遍地写着老地方,老地方,也不知写了多少,玻璃台板上几乎都快写满了。他从最下面的一只抽屉里拿出一包开过封的餐巾纸,抽出一张,划着圈将玻璃台板上的字迹一圈圈地擦去。纯蓝墨水像夏日的天空春天的湖水一样,漾起一道道波纹般的东西。杨一有点出神,似乎想起了自己的那段无邪无虑的青春年华。

  怔了一阵,杨一忽然站起来,一边锁好抽屉一边对外屋的小洪说,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小洪应了一声。杨一出门时也没有来得及看他一眼。

  家离办公室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杨一看见自己家门敞开着。他没有先回屋,而是走到方继武的楼下,大声叫道老方在家吗?

  一个女孩从阳台上伸出头来说,方老板出去了,一会儿就回“。

  杨一说,他回来后你让他来找我,我住那儿。

  女孩说,我知道,你是杨局长。

  杨一没有多说,转身进了家门。

  妻子正坐在沙发上打毛线,见了他就问,你怎么也提前回了?

  杨一说,我找老方方继武有点事。你呢?又是收完了税就先回了?

  妻子点点头,起身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挨着杨一坐着。杨一喝了一口水,放了茶杯后顺手摸了一下妻子眼角的皱纹。妻子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笑了一下。

  杨一说,你还记得老地方吗?

  妻子说,什么老地方?

  杨一说,年青时我们见面的地方。

  妻子说,你说河边的那棵大柳树呀!

  杨一说,那时我在柳树下等你将心都等碎了。

  妻子搁下手中的毛钱说,那时也真有意思,见面时从不说爱情,总是谈工作,谈如何当个先进工作者。

  杨一说,也不知现在的年青人见面时说什么!

  妻子说,反正不会谈工作。

  说着话,妻子将脸贴到杨一的脸上。杨一稍一动,两个人就吻到一起。不一会两个的身子就都有些颤抖。杨一起身特门闩上,然后一弯腰将妻子抱起来,便往房里走。他觉得自己好多年没有这么冲动过,而妻子那模样也是好久没有过的。他将妻子放到床上,刚刚解开两粒扣子,外面的门就被敲得哈哈响。

  方继武在外面喊,杨局长,杨局长在家吗?

  妻子小声说,别理他。

  杨一一下子从兴头上跌下来,他丧气地说,我们有事要商量呢!

  杨一打开门,方继武见了他忙说,杨局长,怎么样,是不是有了?

  杨一说,有是有了一个--

  方继武忙说,这样,站着说话不方便,还是上我家去说吧!

  说着也不管杨一推不推辞,就在前面走了。杨一跟着方继武上到他家二楼,他努力不去看方家那些豪华摆设,坐在那里等着方继武敬条上烟。

  杨一说,我取了一个店名,既高雅又通俗,叫老地方酒楼。

  方继武像是愣住了,好一阵才说,老地方酒楼?这名字谁不会取?谁不会说?

  杨一说,可就是谁也没有往这上面去想。从艺术规律来讲,这叫人人心中所有,个个笔下所无。

  方继武说,这么大老实的店名,究竟有什么妙处好处你先给我解释一番吧!

  杨一说,首先这名字好记;其次它是独一份;第三它给人一种亲切感,哪怕是头一回光顾,也像是来过许多回一样;第四它还有一种爱清气氛,人家订好酒席后通知客人说是去治地方,那感觉还不是跟去和情人约会一样;第五--

  方继武高兴起来说,杨局长,你别说第五了,光这四条就够打动我了,行,就叫老地方酒楼。

  方继武起身到隔壁屋里去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叫道,水莲,那不锈钢杯子你放到哪儿去了?一个女孩应遵,还不是放在老地方。杨一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正赶上方继武回到屋里,见他笑就问为什么。杨一就说他在笑那女孩在替他的酒楼作广告,方继武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他打开墙角上的一只立柜,现出一排光灿灿的不锈钢真空杯。杨一正欲数一数有多少,方继武取了一只后将拒门关上了。

  方继武送上林子说,一点小意思。

  杨一说着玩笑话,我看你的小意思还不少。

  方继武一副无奈的样子说,一共十只杯子,只怕还不够打发呢?

  杨一心知这些杯子将要作什么用途,他没有再往下问,低着头将亮镀银的杯子反复玩了一阵。禁不住说,这杯子实在好。

  方继武说,用这杯子的人都不会自己掏钱。不过,杨局长你是例外,这是你劳动的报酬。

  尽管有方继武补充的这话,杨一脸上仍然不大好看。方继武察觉了,连忙合开说别的。他要扬一帮人帮到底,索性将“老地方酒楼”这几个字帮忙写了,他好去找人做一个大招牌。杨一谦虚了一阵后还是答应下来。方继武转身去弄笔纸墨视。场一以为他是上街去买,便说不用买他回屋里去拿。方继武却说他有现成的。方继武去了一阵,果然拿来一堆书写的东西。

  杨一很奇怪,说,你家里怎么有这种东西,

  方继武说,做了这多年生意,才发现文化太重要了,文化差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胸中墨水少一点都不行。我准备日后酒楼走上正轨了,自己就开始练练书法,从中参悟一些从别人那儿学不来的东西。

  杨一当即表态说,真要学我可以帮你!

  说过之后,杨一便铺开纸,正要写才发现没有毡于。方继武愣都没愣,转身就抱了一床毛毯来铺在桌上。杨一朝夕心中有不少感慨,但他没有作声,提笔蘸了浓浓的一笔墨,便在纸上写开了。

  杨一写了七八张纸,还没有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他又写了三张,最后一张总算让自己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撂笔,对方继武说,就这一张。说着将其它的都拢到一起读成一只大纸团。

  杨一拿上不锈钢真空杯回到家里,女儿文文已放学回来了。文文一见到杨一手中的杯子,马上说,爸,你也搞起腐败来了!

  杨一说,我什么时候腐败了?

  文文说,同学们都这么说,凡是用这不锈钢真空杯的人,都是搞腐败的。

  杨一说,别瞎说,起码我是用劳动换来的。

  这时妻子过来打圆场,吩咐他们洗手吃饭。

  吃饭时,文文已将杯子的事志光了,高高兴兴地说她们班上的女同学这个星期天要去老地方搞野炊。妻子问她老地方在哪儿。文文说那是她们的秘密,不能告诉家长,免得大人们知道了跑去干涉。妻子便威胁说文文若不说明,她一分钱也不给她。文文一点也不怕,说她们不要一分钱,全都到野地里去找。杨一心里感觉到了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晚饭后,文文到学校上自习去了。杨一看罢新闻联播,又拿起节目报查找晚上的电视节目。正在看时,妻子一身皂香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在他面前温情脉脉地站住,然后说,早点睡,好吗?

  杨一点点头,可他分明觉得自己已没有多少情绪,身上也没有力气。

  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将该做的一一做过之后,杨一就提着包准备会上班。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将不锈钢真空杯拿上,这才走出大门。

  到了文化局,办公室门还锁着。若在平时杨一会一直这么站着到别人来打锁开门,今天杨一心情不一般,他一会也没待,掏出钥匙开了门,接着又拿起电热壶到走廊头边盛了一壶凉水,接通了电源,然后就在一边听着电热壶里的滋滋响。

  小洪来时,水还没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路上碰见图书馆的侯馆长多说了几句话,来晚了!

  杨一笑眯眯地说,恐怕是昨晚在老地方乐得太久了吧!

  小洪睑刷地一下红了。

  杨一不管他,继续说,还是你们这种年龄好,再过几年就会被社会污染!

  说着话,水开了。小洪赶忙去泪水。杨一见小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就有意不跟进去。眨眼功夫小洪就在里屋叫起来。

  小洪说,杨局长,你也搞到这么漂亮时髦的杯子了!

  杨一说,什么搞到,你这话不对。

  小洪说,我一直不相信文化局长为什么就低人一等,用不上这不锈钢杯子,杨局长这可是为文化局争了光了!

  杨一说,这可是我自己劳动得来的。

  这时,文化局的人陆续到齐了。杨一趁机将这杯子的来历说了一遍。说完后,大家轮流将这杯子把玩了一番,一致说,这杯子虽然资,但感觉的确不一样,有一种贵族味道。

  正在说话,老侯从外面进来。他接过林子看了一阵,说,在电视新闻里,我总是看到这东西,今天算是第一次见识它了。老侯一边说一边就打起趣来,他说,我原想弄这么一只杯子来巴结一下杨局长,这下子可得想别的办法了!

  他刚一说完,老汪就带头声讨起来,他说,老侯,你别尽卖假屁眼,几时见到你从身上拔了一根毛下来。

  老侯说,你别冤枉好人,我若是真的结点好处,文化局怕是没人敢要。

  老汪说,老侯,你这家伙只会搞手淫的名堂!

  老侯说,手建好,只要心意到了就行。如果我真的送点什么给杨局长,那还不等于坑他害他!这时节,胆小也是一件好事。

  杨一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烦躁起来。他说,都忙各人的去,少说些无聊的话。

  大家都散去后,老侯一个人走到杨一的办公室。

  老侯说,杨局长,我找你有点事。图书馆的经费太紧张了,想到省里去要点钱。

  杨一说,这是应该的,你去就是。

  老侯说,可有些关键人物还得你去疏通一下。

  杨一说,老侯,你安排工作很具体呀!

  老侯连忙赔笑说,哪能呢。为了工作,请杨局长多包涵。他压低了嗓子继续说,我原来真的打算这回一起去省里时,给你弄一只不锈钢杯子。

  杨一正色说,老侯,你应该知道我的人品,你若是来这一套,过了年你就该考虑让贤了。

  老侯忙说,好好,算我放了一声臭屁。换个角度吧,不管怎样,图书馆总是你属下的一个单位,文化馆、剧团、新华书店、电影公司,你都出面帮他们要钱,未必就单单落下我这一家,图书馆又不是小夫人养的。

  杨一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茶,慢慢地品了一阵,放下杯子时,他笑起来,说,老侯,你这一说,我们反倒亲近了,这样,你找个要钱的理由,写个报告。先别打印,我们一起推敲一阵后再说。

  老侯忙说,行行,我这就回去办。他顿了顿,说,还有一件事请示一下,县政府办的政通公司星期天开张,给我们发了请柬,我们去不去,要去带什么贺礼。

  杨一说,不是说不难党政机关办公司吗?

  老侯说,名义上是驻深圳办事处办的,实际上是政府办公室直接管。

  杨一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不过若是我,我会装作出差去了,不知道这事。

  电话铃忽地响了起来,待响声消失后,小洪在门口小声说,政府办公室的王主任要你亲自接电话。

  杨一拿起话筒后,才知王主任说的正是政通公司开张的事。王主任要各局一把手届时务必到场,同时还开玩笑地让他吩咐二级单位,别送匾来,匾多了不好处理,干脆送点现金省事。

  杨一放下电话忍不住说,县政府真会做生意。

  老侯这时想开溜,杨一喊住他,说,没办法躲不过了,你回去准备点现金吧!县政府的面子谁敢不买。

  老侯一副无奈的样子,说,估计得送多少?

  杨一想了想说,送单数肯定不行。双数最低是两百,你先按双数两百准备吧!

  老侯走后,杨一便给教育、体育、农业等几个穷局委打电话,问他们的打算。后来,计量。水产、宗教等局先后打电话过来问文化局打算送什么送多少。杨一有点生气,因为这些单位都是副局级而没有一个正局级单位主动打电话过来问的,好像文化局也是一个副局级单位。杨一吩咐小洪再有别的副局级单位打电话来问,就说没收到这样的通知。

  他刚吩咐不一会儿,工商银行许行长竟打电话过来询问。杨一马上明白,工商银行是把他们当作了最穷的单位来摸底细的。于是他故意说准备送一千二百元现金。许行长在电话里笑了一声,便将话筒压下了。

  闹了一上午,大致摸清了,一般单位都打算送两百块现金。杨一就正式让小洪通知下属几个单位,一律按两百的标准送。

  下午快下班时,小风又来电话约小洪,小洪又说七点半老地方见。

  杨一想起方继武的酒楼,下班后就绕了几步,走到七一路上一个人慢慢地通。过了一个街口,远远地看到许行长在前面走,他连忙紧走一阵,眼看就要追上,许行长一转身拐进街边的一座酒店。杨一路过那道门时,听见里面一片喧哗声。走了不到两里远,酒店就见到好几家,只要是声音大一点的地方,他总能听出一些熟悉的人来。

  杨一有点不想去方继武的酒楼,可走到这地方只有一条路可走,若往后回家则绕得太多。杨一只得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就看见那酒楼了。

  方继武正在楼下指挥几个人安装那酒店的招牌。他一回头正好看见了杨一,连忙说,杨局长来得正好,你一会儿就能见到真面目了。

  杨一赶紧说,我只是顺路从这儿走的。

  方继武说,顺路更好,这个样子作专程来我还没办法接待呢!

  方继武拖着杨一进了酒楼。酒楼有三层,越往高层越豪华,第三层全是一个个的小包厢,虽然还未打扫干净,可已经看出那种不寻常的味道来了。

  杨一问,这房子你花了多少钱?

  方继武说,整整花了八十万,包括装修。

  杨一说,乖乖,图书馆那么高一栋楼也才用五十万,你这么一座小楼竟花了八十万。什么时候才能将投资收回来?

  方继武说,这就靠杨局长以后多多赏光了!

  杨一说,指望我,不用三天你就得关门。

  方继武说,这我不担心,政府里面的大老板多得很。

  杨一说,我可真是替你担心。

  方继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掏出一根钥匙打开一扇门,说这一间已完全修好了。

  杨一进去一看,果然是沙发椅、卡拉OK唱机一应俱全,杨一拿起话筒试了试,一点声音也没有。

  方继武说,你后天来吧,后天来就可以唱歌了。现在省里的领导已不兴跳舞了,都愿意到包厢去唱歌。

  杨一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往外走时,他告诉方继武,县政府办了一家政通公司,星期天开张,肯定要大清一顿。若来得及,不妨将这笔生意拉过来。方继武一算,时间是紧了点,但赶一赶完全没有问题。方继武要谢杨一提供的这条信息,从口袋里掏出一整包红塔山香烟,塞进杨一的口袋,还说这笔生意若做成了,另外还有谢礼。

  杨一回到家中,对妻子说起方继武做一座酒楼花了八十万,没借一分钱的债时,妻子怎么也不敢相信,像方继武这种没文化的人,怎么会弄到那么多的钱。

  晚上十点多钟,杨一已经上床睡了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叫门。杨一听出是方继武,就吩咐妻子别开门。方继武叫了一阵也就不叫了。杨一似乎是刚睡着又听到有人叫,迷糊之中,他感到妻子起床了。杨一不耐烦地说妻子不该理他。妻子却告诉他天已亮了。

  杨一穿好衣服走到客厅里,方继武连忙站起来,说,那件事成了。我昨晚找了政府办公室的王主任,他答应了,星期天,十桌酒席全安排在我那酒店里。

  杨一说,就为这你一大早来敲门?

  方继武说,昨晚回来时,我就想告诉你,可叫了半天你们都睡着了。

  杨一说,我们是睡着了。

  方继武说,起初正主任还有些犹豫,后来我将店名朝他一解释,他就笑着答应了。

  杨一说,你那柜子里的不锈钢真空杯是不是又少了一个?

  方继武说,买回来就是准备送人的。

  方继武走后不久,小洪匆匆跑来,说西河镇修路时发现了一座古墓,有被哄抢的危险,镇文化站带信来,要县里赶紧派人去保护。

  杨一让小洪赶快去让司机备车,同时和公安局的联系一下,叫他们去两个人,另外叫文物管理所也去两个人。

  杨一匆匆吃过早饭,赶到文化局时,别人都已来了。只是公安局和文物管理所都只来了一个人。公安局是抽不出人来,文物管理所则是找不到人,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儿。

  杨一明着脸说,车上还空着一个位子,小洪你也去!

  小洪说,我不懂文物。

  杨一说,谁天生就懂,不懂就学。

  小洪不敢作声,什么行李也没拿就随车走了。

  伏尔加行驶到县城旁边的河堤上时,杨一发现小洪双眼紧紧盯着一处地方。杨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茫茫的沙滩上有一片绿草地,几株纤弱的小柳树散落在草地,晨风顺河而下时,柳树的摆动很迷人。

  杨一说,小洪,我看河滩上有张彩色报纸,很像是办公室订的《电影时报》。

  小洪的脸一下子红了,好一阵才说,现在彩色报纸有好多家,县团委订的《青年人报·月末版》也是彩色的。

  杨一说,你这是怎么啦,小洪,无缘无故地自己将自己搞成个心虚的模样。

  小洪不再作声。杨一却心中有数了,他断定小洪和小凤一定是在这里约会的。

  正走着,杨一忽然啊了一声。

  小洪忙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杨一说他将一份有关文件忘在家里了。也不用吩咐,司机就将车掉了头,径直开到杨一家门口。杨一开门进屋,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不锈钢真空杯塞进提包后,又回头钻进车里。

  古墓虽然是明代的,可没有什么东西。从墓的碑文上看,死者是一名七品县令。陪葬的物件却只有一只陶罐,是用来点长明灯的,墓也不曾被盗过。大家想不出道理,认为这不符合明代的规矩,后来只好说死者是一名清官。

  处理完这事,杨一本来可以马上返回,却碍不过镇上领导的再三挽留。而文化站也想借局长的到来请一请镇领导,联络一下感情,便串通司机,说是方向盘出了毛病要修一修。几下一凑,杨一就在镇上留宿了一夜。

  镇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好在酒喝多了话特别多,就泡在一起瞎吹乱侃。大家都羡慕杨一手里拿的杯子,说他手里抱着的是一头肥猪。杨一也醉醺醺地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茶,所以他死后,一定要用这杯子泡一杯上好的龙井放在他的墓里,其它的什么东西也不要。大家齐声说,果真那样,五百年后有人发掘他的墓时,也会称赞他是一名清官。

  再往下说就说到女人身上了。

  中间杨一岔开话题,说县里新近有一家叫老地方的酒楼要开业,那是全县第一流的,若去县里不可不去那里开开眼界。

  大家刚吃过饭对酒楼没兴趣,异口同声地要杨一坦白交待在剧团里有没有相好的。杨一被缠得没办法,只好说大家若有他也就有,大家若没有他也就没有。

  歇了一夜。第二天,杨一干脆顺路将几个乡镇的文化站都检查了一遍,直到天黑以后才回家。

  一进门,文文就叫嚷她正准备到电视台去播寻人启事。杨一由她撒娇。

  文文说,你再不回,我和妈妈就打算离家出去。

  杨一说,我记得明天是星期天,你和同学们一起去野炊。

  文文说,我说真的,妈妈也要走。

  杨一说,你去哪儿?

  妻子忙解释道,我能去哪儿呢,单位的方姐前年离了婚,现在又找了一个男的,明天结婚,要我去帮忙张罗一下。

  杨一松了一口气,说,正好,明天县政府的政通公司开业,中午请我们吃饭。

  星期天上午八点半钟,杨一就带着小洪来到政府会议室,王主任正指挥手下的人布置会场,见了他忙上前来握手。

  王主任说,不是说好九点半钟吗?怎么这早就来了。

  杨一说,文化单位穷,送的礼品少,跟在别人后面不好看,便想抢个先,用情来弥补不足之处。

  王主任说,杨局长你这个情我代表政通公司领了。

  说着,就招呼一个人过来登记,交了钱。杨一在一旁没事,便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他们闲址,刚打听到李县长要在开业庆典上讲话,计量局胡局长也带着他的办公室秘书来了。计量局正在登记,水产局江局长又到了。

  先来的都是一些穷单位,说的话也和杨一说的差不多。杨一在旁边听了很不自在,同时心里感到同这些副局级单位的局长在一起有些掉自己的份。他看了小洪一眼。

  小洪心领神会,马上说,杨局长,我们是不是先去将那个事办了。

  杨一点点头。二人走出县政府大楼,却没个去处,想了一下,杨一说,我们去老地方看看!

  小洪一怔。

  杨一说,就是我们中午要去的酒楼。

  老地方酒楼果然全部布置好了,里里外外堂皇得很。杨一一进门就高声叫喊,老方,老方呢?

  方继武正在三楼包厢里调试卡拉OK,听见有人叫,忙跑下来。

  杨一笑着说,我们是来打前站的,看看中午李县长用什么标准来招待我们。

  方继武说,王主任吩咐过了,两百块钱一桌,不包酒水。

  杨一说,我还以为至少不低于三百呢。

  方继武说,开业时的两百比日后的五百还强,我只打算保个本就行。因为来的都是各单位一把手,我只想留个好印象,以后真把“老地方”当作老地方。

  说着话,杨一走进厨房,他见满地堆的是鸡鸭鱼肉。经方继武提醒,杨一看见那鱼是清一色的武昌鱼。方继武说这是早上三更跑到集贸市场上去守来的,今天全县城没有武昌鱼,武昌鱼都被他买来了。

  杨一说,你这店有多少个台面?

  方继武说,三楼五个,二楼五个,一楼散席还有七八个。

  杨一说,那今天中午怎么安排,三楼包厢的档次明显高于二楼。

  方继武说,王主任都安排好了,局长们都进包厢,其余的在二楼。

  杨一说,这恐怕不科学,局长里面有副局级的,二级单位里也有副局级的,譬如剧团团长就和审计局局长是平级的。

  方继武说,我不懂这些,谁坐哪里由王主任亲自安排。

  杨一说,你在政府门前开酒楼,不懂这个不行。

  方继武说,这个问题对于我,真好像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小洪忽然提出要试试方老板的卡拉OK的质量。三个人便一齐上了三楼。方继武拿了一摞飞图唱碟让小洪挑,小洪挑了半天挑出一张。方继武拿着走出包厢,他人还没回来,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晚秋》的图像。

  小洪唱了几句就停下来,说是要将混响开关调一下。方继武不知哪是混响开关,正要到隔壁去喊人,小洪走到唱机前面一躬腰寻了一个旋钮,拧了几下,再唱时效果好多了。小洪仍不满意,说回声不行。他又躬身弄了一阵,然后叫方继武将《晚秋》从头再放一遍。

  杨一坐在沙发上看,一点插不上手,也插不上话。

  蓝光一闪,音乐起来了,小洪嗓子一场,只一句唱下来就让杨一吃惊不小。他不明白,这个小洪在剧团时唱黄梅戏唱得像鬼叫,不得已才调到文化局当秘书,怎么这流行歌唱得如此之好。他一边听一边琢磨,那个美丽的小凤姑娘天天约小洪去老地方,一定是被他唱的流行歌曲迷住的。

  过了一会儿,杨一猛地想到女儿文文:若是文文听到小洪这般地唱歌,一定也会迷上他的。文文和那帮女同学什么都不迷,就只知道迷歌星。

  杨一想走,他看了一眼那歌词又不愿走。不知为什么他也有些伤感起来。

  小洪一连唱了好几首,但后面的都不如《晚秋》唱得好。杨一一看表,已到了九点半,便硬硬地说了一句,快开会了。

  走到外面,杨一说,怎么样,这老地方不错吧?

  小洪兴奋地直点头,一点也没察觉这话里的双关意义。

  再次来到政府会议室时,里里外外已挤满了人,杨一走到登记簿前看了看,见大多数单位都只进了两百块钱,包括工商银行也是两百。

  杨一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许行长冲着他笑。

  他一走拢去,许行长就说,你文化局好大的胆子,敢定政通公司的调子。让大家都跟你学从一数到二百。

  杨一意识到这事的不妙之处后说,妈的,本想赶早,却赶出鬼来了。老许你也是的,号称全县第一大财团,干嘛也凑这个两百的热闹呢!

  许行长说,现在不是时兴见机行事吗?跟着大家一起混最把稳不过。

  一边谈话,一边看周围的动静,杨一发现王主任的脸色不大正常,虽然是在笑,但明显的有些勉强,甚至还有几分恼怒。

  杨一看了一会儿就看出名堂来了。不少单位都是先派个人来探听虚实,看看别的单位送了多少,这才回去将在楼下等候的头头叫上来,所以弄得大家好像都约了一样,一出手总是两百。

  这时,老侯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使了一个眼色将杨一唤到一个角落里。

  老侯说,杨局长,我刚才听说王主任生文化局的气,说是我们昨天到处打电话,约定今天只送两百块钱贺礼。

  杨一急了,说,这是哪个狗日的瞎嚼蛆!

  老侯说,王主任作了调查。他说别的单位虽然也相互问过,但最先打电话问的是文化局。

  杨一说,那我叫银行送一千二百块他怎么就没查出来。

  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不怕,说了约了又怎么样,还敢为这事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

  老侯说,事情到此还是得想个办法,文化系统还有文管所、剧团、文化馆没有来,不如你到下面去拦住他们,让他们一家多送两百,这样说不定可以排除嫌疑。

  杨一开始还在犟,等他转过弯来时,那几个单位已将贺物交过了,依然是不多不少整两百。

  瞅着王主任那开始发青的脸色,杨一不由得有点慌。他一咬牙说,小洪,你快去找汪股长,让他以文化市场管委会的名义,送一千块钱来。

  小洪说,那点钱不是说好留下做过年福利的?

  杨一发狠了,说,让你去,你就去。

  小洪办事还算能干,离十点钟还差五分钟时,他和老江匆匆赶来了。一千块钱交上去,王主任总算冲着他们笑了笑。

  九点半的会拖到十点钟才开。

  李县长在上面讲话时,小洪悄悄地告诉杨一,说方继武刚才在路上骂大街,说连县政府都说话不算话,订好的酒席又不要了,逼得他只好将好不容易买到的东西,又拿到市场上去卖。杨一听了心里很不好受。

  坐在那里,杨一听见审计局胡局长和水产局江局长在小声说笑,说今天县太爷请客,他们一定要放开肚皮喝一顿。杨一心里冷笑了一声。

  李县长讲了半个小时,开始他还能忍住没有露出政通公司政企一体的本质,讲到后来就不时显一下原形,要各单位以后大力支持县政府办公室将公司办好。

  李县长讲完后,银行、工商和税务的头头都被请上去说了一阵祝贺的话。尔后,王主任又亲自讲了一通。王主任讲完后就宣布散会。

  杨一要往外走,但周围的人都不动。他就开玩笑说,都十一点半了,未必你们还打算听谁的报告。

  这时,王主任毫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大声说,本来中午要留大家吃饭,地点都选好了。可是县里领导不同意,让办公室带个好头,所以只好将这顿饭取消了。

  会议室里的百来个人一下子哄了起来。

  许行长笑着大声说,王主任真会做生意,一开张就纯赚两万多块钱!

  王主任一点也不客气,说,你要是觉得不该来祝贺,那我们就退还给你。

  许行长也不买他的帐,继续开玩笑,他说,我有个主意准保你们稳赚不蚀。过十来天,你们将政通公司撤了,再成立一个政富公司,又让大家来祝贺一遍;过一阵再撤了它成立一个政强公司……一个月成立一次,一年不就可以赚个二十几万。

  会议室里的人都大笑起来。王主任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说,老许,你就仗着自己是线上管的干部,老和我们过不去。

  许行长说,哪里哪里,我还吃着县里的粮,喝着县里的水呢!

  大家一边向外走,一边小声议论,这话只有许行长敢说,因为他的任免县里管不了。其实,不只是杨一,大家几乎都明白,王主任是嫌贺礼进少了,才有意赖掉这一顿饭。

  下楼后,黑鸦鸦一群人站在大门口竟不知往哪儿走。文化系统的几个二级单位的头头都在杨一后面跟着。杨一说,你们怎么不回家吃饭呀。

  老侯说,跟家里说好了,中午不回去吃,老婆没有打我的米。

  几个人都说他们也是这样。

  杨一记起自己也没地方去,就说,干脆你们几个选一个人作东道,我也跟着沾点光吧!

  大家都说这样最好,选来选去,选到老侯头上了。

  老侯说,我们图书馆最穷,你们别欺负穷人。

  杨一说,老侯你就潇洒一回吧,平常有事总是他们几个单位抬着。今天就这么几个人,每人来碗素面也行。

  老侯只好应下来,然后就开始沿街找餐馆。一连看了几家,都是些老一套的花样,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大家都不满意,继续往前找。

  小洪不知为什么老往回望。杨一就问,你望什么,是不是发现小凤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小洪说,我在看那么多人怎么没有跟上来,莫不是王主任将他们留下了!

  杨一说,王主任有那么傻,钱都塞到胯里夹着了还会拿出来!

  又找了几家还是不怎么中意,大家正在犹豫,忽然看见方继武踩着一辆三轮车,拖着一筐武昌鱼在往回走。

  杨一叫了一声,老方,这鱼怎么不卖了?

  方继武看了他一眼,说,政通公司没有请的客,都涌到店里去了,我只好又赶到集贸市场,幸亏这鱼只卖出去几条。怎么样,你OJ也去吧,正好还有一个包厢。

  方继武说着话,三轮车已驶出好远。

  杨一说,怎么样,就去老地方酒楼,过过包厢的范。

  老侯一咬牙说,老地方就老地方。走吧。

  一行人走进老地方酒楼。二楼大厅已经满了,果然都是开会的那些人。

  杨一走过去问,怎么王主任改了主意也不通知一下我们。

  审计局胡局长说,屁,是我们当机立断,自己可不能亏了自己。

  方继武将他们引上三楼,开了一间包厢,坐下后,杨一便叫老侯点菜。

  杨一说,今天侯老板买单,就由侯老板作主。

  方继武说,我出个主意,你们就别点了,就按先前王主任定的菜单,我呢,依然按王主任谈的那份给你们优惠,这样你们方便我也方便,可以避免浪费。

  杨一说,他们也是这样?

  方继武说,都一样。

  杨一转向老侯说,侯老板,你说呢?

  老侯说,那就随大流吧!

  菜一道道地上来了,厨师的手艺果然不同别处。杨一吃得高兴,便叫小洪唱几首卡拉OK。小洪第一首歌就点了《晚秋》。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音乐和图像还没出来,/J‘洪就叫来服务员问。眼务员说了声对不起,再解释说,玫瑰厅里几个客人都点了这歌,正比赛着唱。他们只有一只唱碟里有《晚秋》,所以只好请小洪稍候。

  小洪问,我们是什么厅?

  服务员说,菊花厅。

  杨一插上来问,那三个厅叫什么名字?

  服务员说,一个叫牡丹厅,一个叫山茶厅,一个叫紫穗厅。

  杨一说,你去将你们老板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服务员去了一会儿,方继武就来了。

  杨一说,你这几个包厢的名字取得不好,与老地方酒楼的店名显得不协调,哪有将牡丹菊花作者地方的呢,老地方一般都是柳树、樟树、槐树、桂树和松树下面。

  杨一用眼角唆了一下小洪,小洪眼睛里有个亮点在闪闪发光。

  方继武说,杨局长的话很有道理,我回头就改过来。

  这时,玫瑰厅的门开了,服务员往里送菜。一阵《晚秋》的旋律飘出来,那个男人唱得棒极了,实实在在比小洪强多了。杨一让小洪过去看看谁在唱,小洪刚走到过道上,玫瑰厅的门又关了。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来给他们上菜。小洪便问刚才玫瑰厅里谁在唱《晚秋》。杨一听到服务员说是李县长时不禁大吃了一惊。

  听说李县长在唱《晚秋》,小洪就点了几首别的歌。都是六七十年代流行过的,大家都会唱,可一开口又都说找不着调了,勉强唱下去后,又说自己唱得比以前差得多了。

  吃罢饭,老侯他们先走了,小洪陪着杨一慢慢地踱着步。很长一段时间,杨一都不说话。小洪有意几次提起不同的话题,杨一就是不搭腔。小洪有些尴尬,正在找理由和杨一分手。杨一忽然开口要小洪陪他到城郊走一走。

  走了半个小时,杨一站在一段旧城墙上不走了。”

  杨一原地转了一圈后,哺哺地说,谁把那棵大树砍了?

  小洪知道杨一想起了!日事,不声不响地在一旁站着。

  杨一又说,那时候一唱歌浑身就来了劲,现在成天酒肉穿肠过,人却越来越没精神了。

  小洪知道杨一这是在同他说话,然而他答不上来。

  杨一忽然扭过头来,说,你今晚还去老地方吗?

  小洪嗯了一声。

  杨一说,那草地和柳树真好,别用什么彩色报纸来糟蹋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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