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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奶奶不由地亲了一下孙子的脸:“好乖乖,奶奶用不着你带,奶奶能用小板车拉你到虎丘山去。”老妇人说着,便把板车停在路边:“丹丹,你坐在车杠上别动,奶奶会给你买点吃的。”

  “奶奶,你别买,妈妈关照过,不能吃你的东西。”

  “听她的!不吃奶奶的东西那里会有你爸,会有你!”

  老妇人走上人行道,走到一家个体户开的小店门前:“买两包云烟,两包巧克力。”

  “喔唷,马老太,你今天是发了洋财还是怎么的?”开小店的是一位退休的纺织女工,也只有她们这一辈的人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姓马,其余的人只知道她是送煤球的。再长一辈的人才知道她叫马玉英,当年是从苏北逃荒到苏州,夫妻两人都是拉板车的。

  马老太笑笑:“怎么啦,只有你们开店的人才有钱,送煤球的人就花不起?”

  “别说大话了,你自己那一天买过我的东西,还不是为儿孙做马牛。”

  “你呢,你自己有退休工资,为啥还要站在柜台上吃西北风呢,你为啥人做马牛?”

  两个为儿孙作马牛的老妇人都咯咯地笑起来了,她们感觉不到作马牛的痛苦,反而有几分满足,几分得意,似乎是作了一辈子的马牛还没有作够。

  马老太拿着香烟和巧克力,走到板车的后面,从一个布袋里拖出孙子的书包,把两包云烟和一包巧克力寨进书包,拆开另一包巧克力送到孙子的手里:“这一包你在路上吃,吃到家也就差不多了;那一包是明天到学校里吃的。都不要给你妈看见,两包好烟是给你爸的,关照他少抽点,抽好的,抽瘪脚的香烟伤身体。”

  马老太吩咐过之后便替孙子背上书包:“回去复习功课吧,路上当心汽车。”

  “不,奶奶,我要帮你推车,送完了煤球再回家。”

  “好乖乖,奶奶不要你推车,你看,这一路过去都是柏油马路,煤球又是送到平房里,用不着爬楼梯。放心吧,啊……早点儿回家。”

  “奶奶再见。”小丹丹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挥挥手。

  马老太脸上那两个干涸的池塘湿润了,只有孙子的小手才能挖掘出深藏在心底的泉流。她套上车缏,拎起车把,弯腰昂首,用力迈出起动的几步,很吃力,但是有奔头。看,看那挥动的小手,书包,巧克力……这是她生命的源泉,活着的动力。

  2

  斜阳也照着东林寺巷的一座小楼,这小楼像大轮船上的驾驶舱,高高地矗立在巷头上。

  楼上住着的也是一位老人,那一年七十三岁,和拉板车的马老太是同庚,看上去可比马老太年轻十岁。白发不多,红光满面,胖胖地凸出个肚皮。衣着也比较入时,穿白衬衫,打红领带,外罩一件深咖啡色的羊毛套衫,套衫的产地是意大利。头上歪戴一顶小帽,小帽的名称叫法兰西。这法兰西小帽的通俗名称叫洋瓜皮,又称一磕头,据说女孩子戴它是模仿电影明星刘晓庆,老头子戴它是参照大画家刘海粟的。

  住在楼上的这位老人也姓刘,叫刘一川,也能写几笔、画几笔,虽然不能和刘海粟相比,在东林寺巷这一带也小有点名气。刘一川所以有点小名气,其实和他的字画也没有太多的关系,而是因为他在东林寺巷这一带好像是一艘船,虽然不是一艘大船,但却是一艘不沉的船,四十年来一直在颠簸的人海中安全游弋。他在反右派和大跃进中都曾出过风头,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被结合进革委会。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他退休纳福后却又紧紧地追上了潮流,当上了各色各样的顾问和理事,还独自创办了老年人保障协会,协会下属一个皮包性质的南山公司,他自任保障协会的会长和南山公司的董事长,也曾热闹过一阵子,也曾经赚过几十万块钱。不过,这钱都赚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他只是用公费装了一部电话机。

  南山公司没有等到治理整顿便自行倒闭了,老年人保障协会也没有能通过社团登记。刘一川有点儿寂寞了,只能在楼上的书房里练练毛笔。

  这一天,刘一川正好也站在小楼上,依窗望斜阳,心里有点儿悲怆。太阳忙碌着从东到西,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他刘一川也忙碌着将近一生,到底干了些什么呢?反右派,炼钢铁,乌烟瘴气的革委会……

  唔!楼下出了什么事情?一群外国人围着拉煤球的老太拍照片。这情景刘一川以前见过多次,从不介意,今天却突然感到心酸,此种不仁道的现象竟然至今尚未消灭,工作过多年的人应该问心有愧。孟老夫子早就提倡过七十者不负于道路,哪能让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去送煤球呢。她如果是孤寡老人,民政部门为什么不管?如果有儿有女的话,怎么会没人负担她的生活费?刘一川顿时感到自己的责任了,觉得为人一世也应当做一些好事情,他先前创办老年人保障协会还是对的,错是错在用人不当,吃了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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