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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是的,我们本来也是这样想,想把国家建设得好点,让大家不再受苦,特别是不要饿死人……可我们现在却成了反革命!”

  “别把这事儿搁在心上,你把他们当成反革命好了,我看他们就是反革命!”阿妹想得倒也天真。

  “真的如此倒又好了,谁宣布尤金是反革命,我只需要一粒子弹就可以送他的命!现在,他要送你的命!”褚芳叹了口气,“说真的阿妹,我看见你送饭来时就想到了宝凤,就会想到我今生今世恐怕也没有办法来报答你,我这一辈子要欠多少人情债呢!”褚芳又流下了眼泪。

  阿妹连忙用手绢替褚芳擦眼泪:“不要这样,阿妹的钱都是你给的,要谈报答的话,阿妹应当报答你,解放后要不是你家收留了我的话,我也没有今天。”阿妹心里想到的今天不是生活的好坏,而是有一个朱品在身边,一个乡下的姑娘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丈夫呢?

  阿妹如此宽待夏家,也曾经有人要造她的反,说她是什么铁杆保皇派,要把她从夏家赶出去。多亏朱益老头教了她两手。

  说起来“文化大革命”还真有点古风,两派的人马一对阵,为首者首先要问对方:“你是什么成份,什么出身?”双方先在成份和出身上比个高低。这很像古代的两军对阵,要问来将何人。

  阿妹学会了,见有造反派来时首先自报家门:“我是贫农出身,三代贫农,自小当童养媳。你是什么成份?什么阶级?”

  “我是……小资产阶级。对方的口气不硬。

  “小资产阶级也是资产阶级,你是来搞阶级报复的!”阿妹学着褚芳当年的气势,操起一根棍棒把对方吓得夺门而去。

  如果来的人也很硬气:“我是工人阶级!”

  “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也是工人阶级!”对方叫阵了。

  “你爷爷的爷爷是干什么的?”

  一般地讲,报到爷爷的爷爷是不多的,苏州的工业不发达,三代都是产业工人的人很少,万一碰上了,阿妹还有一手:“你会读书写字吗?”

  “会!”对方不知是何用意,还以为是和他比文化呢。

  “那好,昨天晚上发现了一起反标(反动标语),是不是你写的?”

  “是你写的!”

  “我不会写字,肯定是你写的,走,跟我到居委会去对笔迹!”

  事情如果发展到这一步的话,对方肯定会溜之大吉。一提到查反标,那就有点说不清楚了。那时候天天查反动标语,有些标语在当时是了不起的反动,公开写出要打倒江青和张春桥之类;有些标语实在也是一种笔误,如把毛主席写成毛主度,把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等等。一发现这种标语就要追查,每一个单位都要开会,一个个的人排队,初高中以上的文化程度,会写毛笔字的人是重点,不识字的人可以回家睡觉去。因此,那些成份好而又没有文化的人,像阿妹这样的人犹如穿了钢盔铁甲,是刀枪不入的。

  造反派斗不过阿妹,便说服动员阿妹,要她起来造反,揭发走资派夏海连家的糜烂生活。阿妹说他家的生活不烂,两个人工资不算少,可他家的穷亲戚、穷朋友太多,在乡下、在老区都有许多生死之交,患难亲友,目前都穷得活不下去,经常写信来要钱,要粮票,弄得夏海连家有时候连粮食都不够吃,肉都买不起。

  “胡说,尤金揭发夏海连的罪状中,有许多是关于大吃大喝的!”

  “是的,夏海连嘴馋,在家里又没有什么好吃的,便在外面抓住吃喝的机会;要说夏海连的生活糜烂的话,那是烂在外面,不是烂在家里,他家里经常是清汤寡水。”

  有人动员阿妹和夏海连划清界限,不要替他家当保姆了,不做走资派的奴隶。阿妹摇摇头,她只觉得是在夏家做儿女,没有感到是做奴隶。夏海连夫妇都是叫她小妹,一直叫到今天。今天夏家遭了难,她不能一走了结,那是雪上加霜,趁火打劫,是缺德的。阿妹相信,缺德的人总是要遭天雷劈,胡妈是个缺德的人,去年被人刨了坟,把那口大棺材拿去做门板,把白骨抛在荒郊里。

  记不清是星期三还是星期五了,阿妹又拎着一只草提包出了藏书里。提包里都是旧棉花,棉花里悟了一只陶瓷钵头,钵头里有半只炯烂的老母鸡。那时候能卖得到、卖得起一只老母鸡是很不容易的,许家大院里只要是哪家今天吃鸡,哪家的孩子便会高兴得到处大喊:“我们家吃鸡喽!”引得那些吃不到鸡的孩子们流口水。

  阿妹拎着草提包向城东走去,城东的那家大医院就是当年王知一治病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王知一碰上了生命中的克星,那个神秘的人。

  “文化大革命”是没有死角的,医院也不例外。这个医院里有名的医生差不多都成了牛鬼蛇神,有的是历史上有点什么问题,有的是过去曾经私人开业,实在没有什么了,那也是反动学术权威。这些牛鬼们都戴上了黑袖章,在那里扫地、冲厕所。奇怪的是那些病人或病人家属,一见到此种戴黑袖章的人立即从四面围上去:

  “×医生,请你替我看看病吧。”

  “请你替我妈看看吧,她最相信你。”

  ×医生四处躲藏:“不行,我不能替你看病。”

  “你行行好吧,你治病救人。”

  “我是牛鬼蛇神,不能治病救人。”

  “能,我们最相信牛鬼蛇神。”

  “瞎说,这话是反动的,你们去找那最最革命的医生。”

  “找过了,最最革命的医生叫我们排起队来喊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不瞒你说,医生,我们就是怕牺牲才来看病的。”

  ×医生逃不脱了,向四面看看,缩缩咝咝地喊道:“跟我来,到厕所里。”

  那时候,厕所往往成了“专家门诊室”,而且不收专家挂号费,这也是史无前例。

  阿妹也曾经找过那些戴黑袖章的人,请他们为褚芳看病,那些人一听褚芳的名字,就问:“住在几病区,几号?”牛鬼蛇神和走资派之间还是有点老关系。

  阿妹踏进医院的大门时,就看见一位秃顶、戴黑袖章的矮老头在大厅里扫地。他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拎着装有长木柄的白铁畚箕,在那个闹哄哄的挂号大厅里扫掉一些随手乱扔的烟蒂、纸屑和果皮。这老头至今还没有获得“解放”,说他是个漏划的右派,而且死不改悔。”他死不认错,而且公开声称:“错的不是我,是你!”对不起,只好请你继续扫地冲厕所了,成了“专家门诊室”的主任医生。

  阿妹见到这位主任医生便要打招呼:“×医生,请你再去给褚主任看看病。”

  ×医生抬起头来看看她,十分神秘地挥了挥手中的扫帚:“去吧,去看吧。”

  阿妹从医生的眼神里看出了有一种什么先兆,总觉得褚阿姨那里出了点什么事体。她也来不及多问了,径直向病房里走去。

  阿妹走进病房一看,这间有着二十多张床位的大病房一如往日,十四号病床上的褚芳,也是睡得好好的。她跑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褚阿姨,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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