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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张南奎接受了任务,把那份公文有板有眼地读到底。

  汪永富脸色大变,手中的那把尖刀也咣啷一声掉下地。老实说,我看见那刀光一闪时头皮也有点发麻,我怕他铤而走险,一刀捅进我的心口。

  汪永富没有敢动刀,他现在倒真的信仰活命哲学了,舍不得再用性命来作为赌博,而是用一种乞求的眼光来把我打量。

  我进一步发挥了:“快收拾收拾吧,让我派人把你送回山东老家,或者是打电报,叫古泉乡来人把你押回去。回去好好地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总是要给出路的……”我打着官腔,好像是作最后的总结。

  想不到汪永富却扑通一声跪到了朱益的面前:“朱老老,你救救我吧,你不知道,我要是被押送回家,会被打死的;不打死也得饿死,我们那里穷得要命,做一天拿不到一毛钱。”

  “胡说,你污蔑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不会饿死人的。”我继续打官腔,好像真是从什么上面来的,是有水平的。

  朱益老头倒也不习惯有人跪在他的面前,连忙把汪永富拉起来:“起来,起来,有话站起来说。”

  “朱老老,你帮我说句话,我到苏州来时才十一岁,我父亲在老家到底做过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没有罪……”

  “那……那……”朱益老头“那”不出来了,说句良心话,汪永富的话是对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有何罪?

  “你长期隐瞒家庭出身,这就是大罪!”我经历过各种运动,知道隐瞒家庭出身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也是不允许的,何况这小子还冒充工人阶级。

  “是是,我检讨,这是我的不对。不过,朱老老,你是看着我在前远巷长大了的,我从小吃苦耐劳,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参加‘文化大革命’,那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是革命的行为。”汪永富想用革命的行为来封住我们的嘴。

  朱益反驳了:“你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见得吧,你从小就不规矩,睡了人家的黄花闺女,有伤风化!”

  朱老头到底是老脑筋,有伤风化的事情算不了政治问题,吓不死人的。反而让汪永富有了喘息的机会。

  果然,一提到男女之事,这气氛就不那么紧张了,汪永富的嘴角还咧了一咧,好像要笑似的:“朱老老,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俩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睡得早了一点,现在我们要结婚了,更加合情合理。”

  “你……你这是先奸后娶!”朱益老头还在那里翻老皇历。

  “先奸后娶的人多着呢,算不了什么犯罪。”汪永富抓住了一点就反攻,口气也硬了一点。

  我连忙发动进攻,用那时的话来说,就是打掉他那嚣张的气焰:“你还没有犯罪?你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参加武斗,搞打砸抢,毛主席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现在两派已经大联合了,你还把刀握在手里!”我指着地上的那把亮闪闪的尖刀,继续数说汪永富的罪行:“你伙同尤金在报纸上造谣言,把王知一抓进去,至今也不知道关在哪里;你还挑动群众斗群众,在许家大院里发起抢房运动;你还想一人独占,把许达伟家的房子抢到手……”我连忙刹车,自知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容易被汪永富看出破绽,弄清楚我们的来意。

  汪永富也不傻,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知道我不是什么核心局保密司令部来的,是帮着王玉树和许达伟说话的,是抓住了他的把柄来做交易,此种尔虞我诈的事情他比我们熟悉。

  汪永富的脸色活过来了,吓得出窍的灵魂又回归本体,摆出一副江湖上的豪爽和义气的嘴脸:“各位的来意我明白了,大家都是一条巷子里的人,早不见晚见,掀开窗子说亮话,你求我,我求你,大家摆平,从此以后谁也不惹谁。你们把我的事情忘掉,我也可以让许家大院平安无事,还可以告诉你们王先生关在哪里。”

  张南奎喜出望外了:“你快把王先生放出来。”

  “不行,这事情我没有办法,尤金那小子要把王先生当垫脚石,爬上去。这个狗日的,他早已把我撂在一边。6汪永富大骂尤金了。是的,这一次尤金写抓特务的文章,根本就没有提到汪永富,把功劳一口独吞,好像一窝特务全是他尤金一个人挖出来的。

  “你还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就抢嘛,这是你的拿手戏。”张南奎要通住汪永富把王先生救出来。

  汪永富直摇头:“不行,现在已经是大联合了,不能随便动手,何况王先生是关在司前街的监牢里,有解放军把守,有机关枪架在岗楼上,谁敢闯!”

  我心里也明白,那监牢是不能闯的,可却装着什么也没有听清,两眼直瞪着汪永富:“我不管你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你要做到两点,一是不能在许家大院里挑动群众抢房,二是把王先生放出来。你做到一点我们就把你的事忘记一半,做到两点我们就全部忘记。”我也知道汪永富做不到第二点,只是故意拖个尾巴,必要时再抓得住他。

  汪永富倒也爽快:“第一点我保证做到,第二点我尽力而为。要是你们还不同意的话,我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天下大得很呢!”汪永富把地上的尖刀拾起来,握在手里,不知道他是想远走天涯呢,还是想和我们拼到底。

  我向张南奎和朱益老头使了个眼色,觉得不能再逼了,狗急也会跳墙的:“好吧,说话算数,反正你辫子是抓在我们的手里,你若不守信,那也就休怪我们无情!”

  汪永富呆了,他第一次尝到了所谓“历史问题”的滋味,这和无期徒刑是差不多的,辫子是抓在别人的手里,想到要整你的时候就拎起来掉两记。他呆呆地望着张南奎手里的那份文件:“把……把它烧掉。”

  我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烧掉了也没有用,我们只要花八分钱的邮票,你山东老家的革命群众就会找到你!”

  汪永富叹气了:“好吧,各位,大家说话算数。”他双手抱拳,揖了两揖,那把尖刀也抱在拳中,在灯光下闪了两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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