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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第十九回 百转千回

  许达伟很欢喜月亮,不管是新月、满月还是残月,他都欢喜。他和柳梅偷食上帝的禁果时,也是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深夜里,所以他每次抬头望明月时,心都向下沉,一种特殊的喜悦和快慰便油然而生。他总觉得月光下的世界都充满着柔情,总是花影扶疏,月白风清。

  今夜的月光却有些异样,那光芒使得许达伟感到浑身冰凉。月色笼罩下的许家大院,半明半暗,明处使人觉得无处藏身,暗处又弥漫着恐怖的气氛,阴森森的墙角里潜伏着危机。

  许达伟家又要遭殃了,全家都处在惊惶与不安之中。备弄的那边在抢房子,人声如潮水,闹翻了天,他家的房子是不会没有人来抢的。已经有人背着大刀在门外放哨,监视着他家的人员进出,这是抢房的先头部队。问题是谁来抢,抢多少,是抢去一半呢,还是扫地出门。许达伟只想保住东面的厢房,一家五口挤到三间小房子里去,让老母亲不动身,让她感到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位当年把房子看作是牢笼、是蜗牛壳的许家大少爷,现在只想有三间小屋聊以安身,蜗牛没有壳倒也难以生存。

  许达伟把家里的人都集中到东厢,柳梅也把可怜的一点细软搬到了东厢房里,一家大小要坚守这最后的阵地。

  抢房的人还不来,许达伟等得有些性急,要发生的事情最好是早点发生,早作了结。他不时地跑到门外看看,只见月亮像冰轮,使人毛骨悚然,两个背着大刀的人依靠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下,躲藏在黑暗里,有时候也在那玉兰树的枝影下,在那斑驳的月光中走来走去,像两个幽灵在那里游荡。

  许家大院里的这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啊,这金玉满堂的象征,当年繁花似锦的时候,在月光下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富有诗意!现在却有两个背着大刀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难以想象这玉兰树与诗、与美、与宁静的生活有任何关系。许达伟现在根本就忘记了诗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侧耳细听,听听远处有无抢房的锣鼓声。抢房子的人也和抄家的人一样,必须敲锣打鼓,是遵照孔夫子的说法,叫着“鸣鼓而攻之”。“文化大革命”是彻底铲除封、资、修,可是有许多做法和说法却是借鉴于孔夫子、秦始皇和法西斯。从这一点来看,“文化大革命”决非是史无前例,这种鬼玩艺中外历史上都曾经发生过,是某种人类欲望的极度膨胀。据说,王知一在《欲海通鉴》里把人的欲望分作三类,即物欲、性欲、意欲;最可怕的是意欲,是用各种手段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世。物欲和性欲都有一定的极限,唯独这意欲却是个黑洞,是个可怕的无底的深渊!

  许达伟还在侧耳细听,他估计抢房的人可能是从外面来,是从前远巷里冲进来,然后再在石库门前与大院子里的人发生格斗。_

  远处没有锣鼓声,倒是有几声冷枪打破了夜空的沉寂。备弄的那边人声也慢慢地低沉下去了,偶尔有几声孩子的哭啼。

  许达伟坐立不安,走进走出,走进来看看处于惶恐不安中的妻儿老母,走出去看看月色笼罩下的许家大院。这大院在月光下还似当年,那风火墙高高低低,几棵大树冒出了瓦垄和屋脊。大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树上的鸟窝好像还是从前的,只是不知道那是空巢呢,还是有几对鸟儿在那里抢来抢去。许达伟仰天长啸,慨叹不已,想当年志在千里,想改造世界,改造社会,要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尽欢颜。现在看起来,天下的寒士都不是好惹的,即使你有广厦亿万间分给天下的寒士,那寒士不仅没有欢颜,反而要你多我少,怒颜相对,纷争不息。王知一的看法倒是对的,人的欲望无法由他人去给于满足,只能靠他自己去上刀山,下火海,能满足多少就满足多少,失败与成功全靠他自己,别人无法包办代替……,这不是又要变成弱肉强食了吗,又要富者广厦千万,贫者无立锥之地!……王知一怎么还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许达伟真是死不悔改,他还要想,还要寻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博爱、平等、自由的美好的社会。他自知济世无能,回天无力,可把人间事想想清楚也是人生的目的,孔夫子说得不错,“朝闻道夕可死矣”!

  许达伟从外面走回来,见两个孩子已经躺在奶奶的床上睡着了,连衣服也没有脱。柳梅没有让孩子们脱衣服,万一有什么动静的话,两个孩子可以一骨碌爬起来。

  柳梅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飞针走线,替孩子们补衣服,做袜底。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出水荷花一般的柳梅了,她学会了对付大湖边上的狂风暴雨,也习惯了人间各种风雨的袭击。在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出有当年柳梅的痕迹了,眼前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个喉咙已经略有沙哑的中学教师。只是有一点她永远也不会变,永远跟随着许达伟,吃辛受苦,毫无怨言。青春易逝,爱心不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费亭美早就对这个世界意冷心灰,她没能水藻青春,也无法留住那惊人的美丽;没有见到许春葳的归来,没有能乘着那软席卧铺直达目的地。她本来就对世间事懒得去想,现在对外面的世界更加漠然,只是不停地糊火柴盒,变得像一架古老的木制的机器,没有声响,也不停歇,只见那一只只的火柴盒从她那枯瘦得像树枝般的手指间飞出来,十分准确地飞到那集装火柴盒的箩筐里。她怕冷,早早地穿上了棉衣,还把一只烧饭的煤球炉子放在身边,炉子上放着一个瓦壶,向房间里喷射着水气。她嗜茶,喝那种八分钱一两的茶末,冲泡成一种浓浓的黑水。她还抽烟,抽那种劣质的卷烟,闻到那种烟味的人都要咳嗽。

  月光笼罩下的许家大院,是一块不祥之地。

  临近午夜时,许达伟听见外面有人声,好像是老人的声声:

  “阿根,你还在这里作死,还不给我回来挺尸!”挺尸就是睡觉的意思,这是一个老人呵斥孩子,那孩子背着大刀在玉兰树下站岗放哨。

  “我不能离开岗位,汪司令叫我在这里站岗,不许别人来抢房。”

  “什么狗屁的汪司令,大饼店里的小瘌痢。不许别人来抢房,让他来抢房,你替他卖命,他又值几个钱?给我滚回去!”

  “明明,转去吧,啥事体立在这里吃露水,受了凉又要伤风咳嗽,啥人来服侍你?小瘌痢抢到房子讨老婆,你的老婆在哪里?”这是一个母亲的声音。老母唤儿归。

  柳梅听了微微地一笑,她知道明明是什么人,此人曾经是她的学生,初一的时候功课很差,她常常去家访,去找他的母亲。现在明明用不着读书了,不要受那份罪,他可以舞枪弄刀,还可以抓人打人,这一切还十分伟大而崇高,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何乐而不为。

  “回来!”

  “给我滚回去!”

  随着这两声大喝之后,外面就没有了声息。许达伟走出去看看,两个站岗的人已经撤退。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外面突然走进一个人来,许达伟和柳梅都吃了一惊,这种时候来人总是来者不善。定睛一看却是林阿五。

  “阿五叔,你怎么会来的?”许达伟惊奇地问。是的,别说是这种非常时期了,就连平时林阿五也不到许达伟家走动,以免什么阶级立场不稳,不能划清界限等等。

  林阿五没有回答,回转身去向门外看看,在确定了没有人之后才说:“我叫他们的爷娘把他们喊回去了,两个小赤佬,人模狗样的。”林阿五调不动人模狗样的小赤佬,可那院子里的老人还是听他的。他首先弯下腰来,向费亭美请安,这是多少年前的老习惯,改不了的:“许师母身体好呀?”

  费亭美微微抬起头:“阿五啊,今年的生意好吗?……噢噢,对了,你早就不卖西瓜了。”

  林阿五笑了:“卖,卖,等到明年的夏天,我还会给许师母送西瓜来,又大又甜!”

  费亭美也笑了:“西瓜不要啦,这火柴盒可不能不发给我呀。”费亭美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火柴盒,因为火柴盒的加工是由居民委员会发放的。

  林阿五拍拍胸脯:“没有问题,只要我林阿五一天不倒,你老人家的这点白相相的生活总是不会少的。”林阿五也知道,费亭美加工火柴盒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消磨时日,就像她当年在高楼上绣花似的。

  林阿五没有和费亭美多说,忙把许达伟拉到一边:“许先生,我来找你是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你看这许家大院闹得翻天覆地,都是那个汪永富弄出来的,我不能再忍了,我要把他打倒,要他彻底垮台,要他从苏州滚出去!这不是我无情,实在是他无义,他是个恩将仇报,不识好歹的坏东西!”林阿五的声音不大,却是怒气冲天。

  许达伟第一次听到林阿五用这样的口气讲话。林阿五这些年来当居民委员会的主任,大小也是个官,讲话的语气总是有点不慌不忙,总是带一点拖腔,还要附加许多“研究”与“考虑”。今天的讲话却是直来直去地出口。

  “阿五叔,你……你怎么能让汪永富从苏州滚出去呢,他是个红人,是司令!”

  “不,他是个‘黑人’,是恶霸地主的狗崽子。你知道他是怎么会到苏州来的?”

  许达伟想了想说:“听说是讨饭来的,他的父亲冻死在大饼店的门前,是陶金根把这个小瘌痢收下来做徒弟。”

  林阿五摇摇头:“这是后话。前面事情我们当时都不清楚,我也是去年‘四清’运动开始的时候才知道的。‘四清’运动开始的时候,我收到派出所转来的一件公文,是山东古泉乡要我们查找一个人,一个逃亡的恶霸地主的儿子,你看,这份公文还在我手里。”林阿五把一份盖着大印的文件递给许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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