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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下面都是些食品、衣服、人民币和侨汇券的清单,足足写了三大张纸。这本来是一张枯燥无味的清单,没有故事也没有情节,可那些阅读大字报的人却对此最感兴趣,读出了声音,啧啧地惊奇,国外竟然寄来了那么多好吃的,那些食物都是阔别已久,读起来也会使人馋涎欲滴:凤尾鱼,午餐肉,闷牛舌,克宁奶粉,速溶咖啡……特别是那些侨汇券,更使得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即。当年为了鼓励国外的华侨向国内寄钱,可以根据得钱的多少发放一种侨汇券,凭券可以购买计划以外的油米以及各种高档的商品,可以按平价买到茅台酒和中华牌的香烟,使人眼红得要从眼底渗出血来的。写大字报的人心里也明白,此种生活上的差距最容易引起公愤,最容易掀起仇恨。至于什么特务不特务只不过是一顶帽子,谁也不相信。

  我对这些账目和食品清单毫无兴趣,只是觉得马海西也倒了霉,他本来是清清白白,怎么也惹上了个海外关系。有海外关系虽然可以得到侨汇券和食品罐头,可对自己的政治前程,对子女的入学分配都大为不利,会永远被认为在政治上不可靠,查起什么反动标语和特务案件时,首先被怀疑的是你!

  贴在马海西家围墙上的这份大字报是“过桥”的。所谓过桥就是一半在门左,一半门右,当中隔着一个大门堂。这大门另有用场,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勒令:

  勒令特务分子马海西每日扫厕所两遍!

  勒令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马海西今晚八时到新民书

  场接受群众的批斗!

  ……

  那时候的勒令就像法院里的传票,这么多的传票也是够马海西受的。

  突然之间大门洞开,出来了五六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红袖章的人。这些人七手八脚,把门上的勒令全部撕掉,换上一副用红纸写成的对联:“革命不分先后,欢迎马海西归队。”这就是说,马海西被解放了,他已经不是特务了,也和地主资产阶级划清界限了,这在当年叫作归队。一个人能够归队简直是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是要感激涕零的。

  归了队的马海西从门内出来了,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但在认出了以后又产生了怀疑:“这是不是马海西?”

  当年的马海西是头发梳得很光,皮鞋擦得锃亮,打着红色的领带,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完全是一个翩翩少年,还有点近乎花花公子。如今却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穿着一套洗得泛白的咔叽布的中山装,还穿着一双旧的军用球鞋。那年头是全国学习解放军,穿军装,戴军帽,束军用皮带,穿军用球鞋是一种时髦,也是一种政治上可靠的表现。马海西还没有资格全副武装,只能穿一双球鞋。穿一双球鞋也有意义,因为军用球鞋是非卖品,只能是由当兵的或曾经当过兵的人送给你,这也就间接地证明了你和解放军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有点儿政治上可靠的含义。当然,这种含义是一种社会的默契,就像现在,有某个男人戴着两只金戒指,便会被认为是个暴发户似的。

  马海西从门内出来以后,可能也看出了我,我看见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上扫过去的时候有点惊异。可他的目光却从我的身上一闪而过,好像没有认出我来似的。

  我却忍不住高喊了一声:“马海西!”

  马海西只好转过身来了:“是你呀,小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是路过呢还是出差的?一马海西说着,还向那些行走不远的造反派看看,深怕我的到来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那时候的人都怕事,何况是惊弓之鸟的马海西。

  “我……我是出差来的,住在南奎那里。”我避难多时,对人们的担心十分理解,所以在回答的时候就不假思索地说“出差”。“出差”便是奉公而出,说明我没有什么问题。我说“住在南奎那里”,是告诉马海西我有住处,不会住在他家里,好让马海西放心,我没事情要求他,也没有什么会使他麻烦的。这短短的两句回答有着很多的含义,中国的语言很深奥,往往是意在言外。

  马海西果然放心了,往昔的友情如果不受到世事的拦阻的话,它会从记忆的深处迸发出来的:“啊!小弟,进去坐坐,这是多少年啦……”

  “十七年。”

  “是呀,是呀,十七年,眼睛一眨就是十七年!结婚啦?”马海西对于婚恋之事还是十分关怀的。

  “早就结了,孩子也十四岁了。”

  “噢……”马海西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把我引进了门。

  门里是一座小洋房,一方绿草地,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弯曲着通到洋房的台阶前。这房子很像是罗莉当年住过的。那一年,马海西冒险闯入李少波的小公馆,想把罗莉夺回来,据马海西说,罗莉就是住在一幢有花园的两层楼的小洋房里。马海西因此而痛心疾首,认为世人必须先有黄金屋,才能有颜如玉,而且还要有狐皮大衣和白兰地。

  解放以后的马海西倒是交了好运,黄金屋和颜如玉不分先后,联袂而来,而且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被单位里的一位姑娘看上了,所以被看上也和跳舞有关系。那时候好像是有人提倡,从中央到地方都兴在周末办舞会,让那些扛过枪的,渡过江的人也来领略一点洋味。马海西当然是如鱼得水了,成了舞会上的皇帝,受到了姑娘们的青睐。其中有一位姑娘叫董玉如,论容貌不能算第一,可她的父亲却是一位大学教授。解放前大学教授的月工资是一百八到两百个现大洋,教授有小洋房或公寓等等,算不了什么稀奇,书中自有黄金屋决不是说着玩儿的。至于颜如玉嘛,那也用不着担心,可以来点儿师生之恋,或讨个外国老婆什么的。董教授拥有一座小洋楼,一儿一女都读大学,夫人在家里弹弹钢琴,星期天到教堂里去做做礼拜,日子过得虽然比不上达官显贵,却也颇为宽裕,也十分闲逸。

  说起来也是为儿为女,因为儿子到美国去留学,董教授也就跟着飘洋过海,到美国去教几年书,照顾儿子,等儿子在美国站稳了脚跟以后再回来。没有想到一去经年,归来无期,只得把妻子和女儿都留在苏州。

  董玉如看中了马海西能歌善舞,风度翩翩,比那些土八路更能曲解人意。那时候的老革命,把婚恋之事也当成是一种革命的需要,都是实打实,硬碰硬的。缺少点柔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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